画网巾先生传

顺治二年,既写江东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满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雄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比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画网巾云。

当是进,江西、福建有国营之役。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岁庚寅,四营后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扬名高。名高视其所画网巾斑斑然额上,笑而置之。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纲所。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宝贵。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嗔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妈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负义者曰:”故耻不自述也。“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赠也,今与汝。”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其伍难之。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则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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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简介

《画网巾先生传》是清代文学家戴名世创作的一篇传。这篇传生动地记述了民族志士“画网巾”先生效忠明朝的感人事迹,叛徒王之纲之流为虎作伥的可耻行径,以及清统治者镇压汉族士民的滔天罪行,抒发了作者刻骨铭心的爱国之情与亡国之痛。这篇传通篇寓庄于谐,情趣盎然,令人读来宛若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宛若一篇短篇小说,是小说手法融入传记文学、传记文学小说化的典范。

翻译

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占领了江东,明之遗臣和农民义军联合组成“四营”,有兵力万余人,活跃在福建、江西一带,开展抗清复明斗争。不久,“四营”溃败,七闽皆没,新令“剃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士民因违令被处死者不计其数,“画网巾”先生便是其中的一员。

先生这个人,他的姓名,官职等级和籍贯都不能知道。带着两个仆人,都穿戴着明代的衣帽,躲藏在绍武,光泽一带的山寺中,他们的事情被人所知,于是光泽守将吴镇派人逮捕了他们,押送到绍武守将池凤阳那里。池凤阳把他们的网巾都除去了,把他们留在军中,告诫手下谨慎看守他们。先生已经失去了网巾,洗漱梳头完毕,对两个仆人说:“衣帽,历代有各自的规定,至于戴网巾则是我朝太祖高皇帝首创实行的。现在我遭遇国家灭亡就要死了,难道可以忘记祖宗的制度吗你们取笔墨来,替我在额上画上网巾。”于是两个仆人替先生画上网巾,画完以后,才戴上帽子,两个仆人也互相画,一天天地都这样。军中的士卒都笑话他们,先生没有姓名,人们都叫他画网巾的人。

当这时候,江西、福建中间有四营的一役。四营:是孙自盛,洪国玉,曹大镐,李安民。起初自盛属于明朝建武侯王得仁的副将。得仁既已败死,自盛逃到山里,和洪国玉等,收召了散兵和许多强盗,号称恢复,有一万多人。明朝的遗臣,像督师兵部右侍郎揭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都归附着。庚寅年夏天,四营兵溃散在邵武的禾坪,池凤阳假称先生是俘虏,献给提督杨名高。名高看他画的网巾,很显明地在额上,笑着拘留他。名高的兵到泰宁,从囚车里放出先生,同他说:“你现在降我,还可以免掉一死。”先生道:“我以前认识王之纲,要到他那边去决定。”

王之纲,是福建总兵,是攻破四营军的功臣。杨明高很高兴,押解他到王之纲处。王之纲说:“我本来也不认识你。”先生说:“我也不认识你,今天特地到你这里死罢了。”王之纲追问他的姓名,先生说:“我忠心却不能报效国家,留下姓名就是辱国;我有智慧却不能保护家庭,留下姓名就是辱家;国家危难之时不能立即献身于国,留下姓名就是侮辱自身。军中人叫我为画网巾的,就用这个做我的姓名就可以了。”王之纲说:“天下大事已定,我本是明朝的总兵,只是因为识时机变化,知晓天命,到现在还不失掉富贵。你一个平民,倔强而死,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变更朝制,改换服装,从前代就已经这样。”就指着他的头发骂他说:“这种短短的头发还不肯剪去,为什么呢?”先生说:“我对于网巾尚且不忍心除去,何况头发呢!”王之纲大怒,命令士卒先杀死他的两个仆人。一群士卒上前揪住他们,两个仆人睁大眼睛叱骂他们说:“我们两个人难道还顾惜一死吗不过死也应当有礼节,要和我们的主人告别再死罢了。”于是向先生下拜,并且告辞说:“我们能够给您打扫黄泉之下了!”竟欣然受刃而死。王之纲又对先生说:“你难道还有什么辜负别人心吗坚持正义而死虽然也很好,为什么固执到这种程度呢。”先生说:“我辜负什么辜负我的国君罢了。一个计划都没有进献实行就束手就擒,和奴婢有什么区别呢,又用这个来交换节烈的名声,我耻笑古今以来的遵循旧例而辜负节义的人,所以感到羞耻,不再说什么了。”于是在泰宁的杉津受死刑。泰宁诸生谢韩在郊外的杉窝山埋葬了他的骸骨,墓碑上题写“画网巾先生之墓”,每年到坟墓祭奠的人不断。

当四营的既已溃退了:杨名高、王之纲再追着破掉他们,死的逃的差不多完了,败将中间有愿意降的,领了兵在邵武受招抚。行到朱口,一个兵独不肯向前,伸着颈向他的伍长道:“杀我!杀我!"他的伍长奇怪,问他原因,他道:“我精密地想了几天几夜!到底不能低头服事降将,宁愿死在你手里!”那伍长有些为难的样子,他便举起袖子,裂着眼眶,拔刀作势道:“不杀我的话,现在要杀你!”那伍长挥着泪斩他,葬了他的尸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捉住,不屈而死,张自盛、曹大镐们,后来在泸溪山里被捉着。

赞道:“从古守节的人,不肯把姓名留落在人间的,从明朝永乐年间开始。当那时候,一个人守着义,祸却要及到九族,所以大多数藏着形迹死掉,来保全他的宗党。等到崇祯甲申年后,那法令没有这样的苛刻的,照我所听见的,有的死,有的逃,不把姓名、住居地方告诉人家的很多。有使得吊古的人不能详细知道,难道不是可惜吗?像画网巾先生的事很奇!听见当时有马耀图的看见了认识他道:“这是冯生舜吧。”至于他生平,那又不能说。我怀疑他出于附会,所以不写在篇中。”

注释

顺治二年:1645年。

明唐王:明宗室,朱聿键。顺治二年(1645年),明礼部尚书黄道周和都督同知郑芝龙拥立唐王于州。顺治三年(1646年),清军占领福建大部分地区,唐王政权覆灭。

郑芝龙:福建南安人,郑成功之父,明都督同知。顺治二年拥立唐王在福州即位,不久,因清统治者离间、诱降,反明降清。泉国公为其封号。

洪承畴:福建南安人,明崇祯年间任兵部尚书,崇祯十四年(1614年),率十三万人与清军会战松山,兵败。翌年被捕降清,隶汉军镶黄旗。顺治元年,随清军入关,二年入南京,总督军务,镇压江南抗清义军。

关:枫岭关,位于仙霞岭,是福建北部的屏障。

七闽:古指今福建和浙江南部一带少数民族地区。《周礼·夏官·职方氏》:“辨其邦国,都、鄙、四夷、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

雄发:剃发。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清廷下令江南人民剃发。蓄发是汉族人的风俗,雉发令颁布和实施后,江南人民立下“头可断,发不可剃”的誓言,反剃发的斗争此起彼伏,不少人为此遭到清军的屠杀。

爵:官职。里:籍贯。

匿:隐藏。邵武、光泽:福建西北山区的两个县名。

掩:乘人不备进行袭击逮捕。《宋史·赵善俊传》:“岁饥,民群趋,富家发其廪,监司议调兵……掩捕。”

网巾:形状像网的丝巾。戴网巾之俗始于明初。

栉(zhì):原指梳头的梳子,这里指梳头。盥(guàn):洗手洗脸。

太祖:朱元璋。“高皇帝”为其谥号。

讵(jù):岂。

汝曹:你们。

役:役使。指可役使、指挥的抗清武装。

裨将:副将。

亡:逃。

恢复:复辟明朝。

逾(yú):超过,这里指张自盛和洪国玉聚集的反清复明者超过万人。

重熙:江西临川人。崇祯时为福宁州知州,弘光时任吏部主事,永历年间封为兵部尚书,后兵败被俘,不屈死。

傅鼎铨(quán):江西临川人,崇祯年间进士,永历时任兵部右侍郎,坚持抗清,被俘不屈而死。

依之:依从。

庚寅:顺治七年(1650年)。

诡称:欺诈。

杨名高:辽东人,属镶黄旗汉军,顺治间任福建樟州提督。

斑斑然:杂色的网状花纹。

泰宁:县名,位于福建省西北部。

槛车:囚禁押解犯人的车。

王之纲:宛平人,原为明总兵,后降清,授福建云霄总兵,加都督佥事,镇汀州。清代总兵为绿营兵最高武官。

固:本来。若:你。

诘:追问。

忠:忠心。智:才智。危:危难,句意谓即以身心报效遇到危难的国家。

徒:仅仅。

匹夫:古代指平民男子。

改制:朝代的改变。制,制度。。

诟(gòu):骂

捽:揪。

嗔(chēn):怒睁眼睛。叱:大声怒斥。

顾:不过,但是。

事:侍奉。

负:对不住,愧疚。

君:皇上。

筹:计策,谋略。

易:擅取。

义:合宜的道德、行为和思想。

骸:尸骨。郭:城。

冢:坟墓。辍:停止。

招抚:经过劝说,归顺投降。

伍:同队伍中的兵士。

汝:你。

奋袂(mèi)裂眦(zì):愤然甩袖,怒目圆睁。

相拟:作出杀人状。

泸溪:县名,在今湖南省境内。

赞:古代一种赞美的文体。

祸及:株连,连坐罪。

宗党:家族。

迨(dài):等到。崇祯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年),明朝于这年随着崇祯帝自缢而亡。

评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何香久《中国历代名家散文大系·清卷》:晚于吴伟业的戴名世亦作有《画网巾先生传》,所述更详,与吴伟业《画网巾先生传》可作互补。

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漆绪邦、王凯符《桐城派文选》:此文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是能以白描手法对人物形象进行穷神尽象的刻画。这篇作品对“画网巾”先生画网巾于额上、痛斥叛徒、从容就义等富有特征性的言行的记叙,写得栩栩如生,个性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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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名世(清)

戴名世简介

清安徽桐城人,字田有,一字褐夫,号药身,又号忧庵。身后人称宋潜虚先生(戴氏出自先秦宋国)。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授编修。自少时即留心明史,遍访遗书,网罗故老传闻,得方孝标《滇黔纪闻》,采其内容入己作。左都御史赵申乔劾奏所撰《南山集》用永历年号,遂得罪下狱,被杀,家属充发黑龙江。今存《潜虚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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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烂柯山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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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力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所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巳。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追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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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大龙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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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乐清六十里,有村曰芙蓉,倚天而滨海。余以岁辛巳四月三十日,由芙蓉逾丹芳岭,至能仁寺。坐少顷,出寺门里许,有泉曰燕尾泉。水自大龙湫来,为锦溪。锦溪之水至此从巨石落下,成小瀑布。石中高而旁低,水分左右下,若燕尾然。循锦溪而行,凡三四里,有峰屹立溪水中,旁无所倚,高数百丈,两股如蟹螯,望之若剪刀然,曰剪刀峰。至峰下行百余步,又变为石帆,张于空中,曰一帆峰。又行百余步,又变为石柱,孤撑云表,曰天柱峰。左右皆石壁峭削,诡状殊态,不可胜数。

又行百余步,径穷路转,得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观。水自雁湖合诸溪涧,会成巨渊,渊深黑不可测。其侧有石槛,中作凹,水从凹中泻下,望之若悬布,随风作态,远近斜正,变幻不一:或如珠,或如毬,如骤雨,如云,如烟,如雾;或飘转而中断,或左右分散而落,或直下如注,或屈如婉蜒。下为深潭,观者每立于潭外,相去数十步,水忽转舞向人,洒衣裾间,皆沾湿。忽大注如雷,忽为风所遏,盘溪横而不下。盖其石壁高五千尺,水悬空下,距石约一二尺许,流数丈,辄已势远而力弱,飘飘蒙蒙,形状顿异。他处瀑布皆沿崖直走,无此变态也。潭之外有亭,曰忘归亭;其侧有亭,曰观不足亭。而龙湫右侧绝壁,曰连云障,障上有风洞,每洞口木叶飞舞,则大风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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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者笑曰:“若子所言,是第知盲者之为盲,而不知不盲者之尽为盲也。夫育者曷尝盲哉?吾目虽不见,而四肢百体均自若也,以目无妄动焉。其于人也,闻其音而知其姓氏;审其语而知其是非。其行也,度其平陂以为步之疾徐,而亦无颠危之患。入其所精业,而不疲其神于不急之务,不用其力于无益之为,出则售其术以饱其腹。如是者久而习之,吾无病于目之不见也。今夫世之人,喜为非礼之貌,好为无用之观。事至而不能见,见而不能远,贤愚之品不能辨,邪正在前不能释,利害之来不能审,治乱之故不能识;诗书之陈于前,事物之接于后,终日睹之而不得其意,倒行逆施,伥伥焉踬且蹶而不之悟,卒蹈于罗网,入于陷阱者往往而是。夫天之爱人甚矣,予之以运动知识之具,而人失其所以予之之意,辄假之以陷溺其身者,岂独目哉!吾将谓昏昏然而行,冥冥然而趋,天下其谁非盲也?盲者独余耶?余方且睥睨顾盼,谓彼等者不足辱吾之一瞬也。乃子不自悲而悲我,不自吊而吊我!吾方转而为子悲为子吊也。”

某生无以答。间诣余言,余闻而异之,曰:“古者瞽、史教诲,师箴,瞍赋,朦诵,若晋之师旷、郑之师慧是也。兹之盲者,独非其伦耶?”为记其语,庶使览之者知所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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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网巾先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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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既写江东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满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雄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比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画网巾云。

当是进,江西、福建有国营之役。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岁庚寅,四营后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扬名高。名高视其所画网巾斑斑然额上,笑而置之。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纲所。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宝贵。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嗔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妈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负义者曰:”故耻不自述也。“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赠也,今与汝。”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其伍难之。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则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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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大山书

清代-戴名世

去年春正月,渡江 访足下,留信宿,而足下出所为古文十余篇见示,皆有奇气。足下固不自信,而谬以仆之文有合于古人矩镬,因从问其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回秦淮,将欲检箧中文字,悉致之足下,冀有以教我。会足下北游燕蓟之间,而仆亦东走吴越,遂不果。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仆古文多愤世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语获罪,而门人遂以彼所藏抄本百篇雕刻行世。俟其刊成,当于邮传中致一本于足下。其文皆无绝殊,而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亦未能以告人也。惟足下细加择别,摘其瑕疵,使得改定,且作一序以冠其首简,幸甚!,幸甚!

当今文章一事,贱如粪壤,而仆无他嗜好,独好此不厌。生平尤留心先朝文献,二十年来,蒐求遗编,讨论掌故,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而仆以为此古今大事,不敢聊且为之,欲将入名山中,洗涤心神,餐吸沆瀣,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次第命笔。而不幸死丧相继,家累日增,奔走四方,以求衣食,其为困踬颠倒,良可悼叹。同县方苞以为“文章者穷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于是也。”仆文章不敢当方君之所谓奇,而欲著书而不得,此其所以为穷之奇也。

秦淮有余叟者,好琵琶,闻人有工为此技者,不远千里迎致之,学其术。客为琵琶来者,终日座为满,久之,果大工,号南中第一手。然以是倾其产千金,至不能给衣食。乃操琵琶弹于市,乞钱自活,卒无知者,不能救冻馁,遂抱琵琶而饿死于秦淮之涯。今仆之文章,乃余叟之琵琶也。然而琵琶者,夷部之乐耳,其工拙得丧,可以无论。至若吾辈之所为者,乃先王之遗,将以明圣人之道,穷造化之微,而极人情之变态 ,乃与夷部之乐同其困踬颠倒。将遂碎其琵琶以求免予穷饿,此余之所不为也。呜呼!琵琶成而适以速死,文章成而适以甚其穷。足下方扬眉瞬目,奋袂抵掌,而效仆之所为,是又一余叟也。然为余叟者,始能知余叟之音,此仆之所以欲足下之序吾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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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说

清代-戴名世

余读书之室,其旁有桂一株焉。桂之上,日有声弇弇者,即而视之,则二鸟巢于其枝干之间,去地不五六尺,人手能及之。巢大如盏,精密完固,细草盘结而成。鸟雌一雄一,小不能盈掬,色明洁,娟皎可爱,不知其何鸟也。雏且出矣,雌者覆翼之,雄者往取食。每得食,辄息于屋上,不即下。主人戏以手撼其巢,则下瞰而鸣,小撼之小鸣,大撼之即大鸣,手下,鸣乃已。他日,余从外来,见巢坠于地,觅二鸟及鷇,无有。问之,则某氏僮奴取以去。

嗟呼!以此鸟之羽毛洁而音鸣好也,奚不深山之适而茂林之栖,乃托身非所,见辱于人奴以死。彼其以世路为甚宽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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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女说

清代-戴名世

西邻之女,陋而善嫁。东邻有处人,贞淑而美,无聘之者,乃过西邻而问焉,曰:“若何以得嫁?”西邻之女曰:“吾有五费。”曰:“可得闻乎?”曰:“发黄费吾膏,面黠费吾粉,履阔费吾布,垢多费吾藏,人来费吾茶。”曰:“若何以得嫁?”曰:“吾嫁士,吾嫁商,吾嫁工,吾嫁佣保,吾嫁乞丐。”曰:“有陋汝者,奈何?”西邻之女竦肩枭颈,桀然捧腹而笑曰:“处女乃陋余乎?此处女之所以年二十而无聘者也。吾见人家女子多矣,类我;吾见丈夫多矣,无不类我。而孰得陋余而弃余?”处女曰:“亦有不类若者乎?”曰:“有不类我者,则处女已嫁矣。”

处女俯而叹。西邻之女曰:“处女无叹,吾试数处女之过失。自处女之长也,而鬻卖粉黛者过处女之门而不售;儿女相聚笑乐,处女独深思不与语;又不能随时为巧靡之涂妆。吾观处女态度,类有以自异者。处女将自以为美乎?世之所艳羡者,真为美矣。而处女无相逢顾盼者,处女将以何时得偶乎?且处女性情姿态如此,又不自媒,而傲然待聘,则处女过矣。处女诚换其故貌,易旧妆为新妆,倚门而笑,则吾有可以效于处女者;然又恐余门之履且满处女户外也。”处女变色,拂衣而起,趋而归,誓终身弗与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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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余生书

清代-戴名世

余生足下。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余闻之,载笔往问焉。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惭以灭没。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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