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 · 苏秦以连横说秦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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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简介

《苏秦以连横说秦》是《战国策》中的名篇,主要讲述了战国时期,著名说客苏秦见秦王时献连横之策,秦王没有采纳,于是苏秦發奋学习纵横之术、终于成功当上赵相,并且以功名显于天下的故事。

翻译

苏秦起先主张连横,劝秦惠王说:“大王您的国家,西面有巴、蜀、汉中的富饶,北面有胡貉和代马的物产,南面有巫山、黔中的屏障,东面有肴山、函谷关的坚固。耕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有万辆,武士有百万,在千里沃野上有多种出产,地势形胜而便利,这就是所谓的天府,天下显赫的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骑的充足,兵法的教习,可以兼并诸侯,独吞天下,称帝而加以治理。希望大王能对此稍许留意一下,我请求来实现这件事。”

秦王回答说:“我听说:羽毛不丰满的不能高飞上天,法令不完备的不能惩治犯人,道德不深厚的不能驱使百姓,政教不顺民心的不能烦劳大臣。现在您一本正经老远跑来在朝廷上开导我,我愿改日再听您的教诲。”

苏秦说:“我本来就怀疑大王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过去神农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擒获蚩尤,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国,周武王讨伐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用战争手段的呢?古代让车辆来回奔驰,用言语互相交结,天下成为一体,有的约从有的连横,不再储备武器甲胄。文士个个巧舌如簧,诸侯听得稀里胡涂,群议纷起,难以清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们却到处虚情假意,条文记录又多又乱,百姓还是衣食不足。君臣愁容相对,人民无所依靠,道理愈是清楚明白,战乱反而愈益四起。穿着讲穿服饰的文士虽然善辩,攻战却难以止息。愈是广泛地玩弄文辞,天下就愈难以治理。说的人说得舌头破,听的人听得耳朵聋,却不见成功,嘴上大讲仁义礼信,却不能使天下人相亲。于是就废却文治、信用武力,以优厚待遇蓄养勇士,备好盔甲,磨好兵器,在战场上决一胜负。想白白等待以招致利益,安然兀坐而想扩展疆土,即使是上古五帝、三王、五霸,贤明的君主,常想坐而实现,势必不可能。所以用战争来解决问题,相距远的就两支队伍相互进攻,相距近的持着刀戟相互冲刺,然后方能建立大功。因此对外军队取得了胜利,对内因行仁义而强大,上面的国君有了权威,下面的人民才能驯服。现在,要想并吞天下,超越大国,使敌国屈服,制服海内,君临天下百姓,以诸侯为臣,非发动战争不可。现在在位的国君,忽略了这个根本道理,都是教化不明,治理混乱,又被一些人的奇谈怪论所迷惑,沉溺在巧言诡辩之中。像这样看来,大王您是不会采纳我的建议的。”

劝说秦王的奏折多次呈上,而苏秦的主张仍未实行,黑貂皮大衣穿破了,几百两铜(战国时代黄金指铜)也用完了,钱财一点不剩,只得离开秦国,返回家乡。缠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脸上又瘦又黑,一脸羞愧之色。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嫂子不去做饭,父母不与他说话。苏秦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半夜找书,摆开几十只书箱,找到了姜太公的兵书,埋头诵读,反复选择、熟习、研究、体会。读到昏昏欲睡时,就拿针刺自己的大腿,鲜血一直流到脚跟,并自言自语说:“哪有去游说国君,而不能让他拿出金玉锦绣,取得卿相之尊的人呢?”满一年,研究成功,说:“这下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代国君了!”

于是就登上名为燕乌集的宫阙,在宫殿之下谒见并游说赵王,拍着手掌侃侃而谈,赵王大喜,封苏秦为武安君。拜受相印,以兵车一百辆、锦绣一千匹、白璧一百对、黄金一万镒跟在他的后面,用来联合六国,瓦解连横,抑制强秦,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而函谷关交通断绝。

在这个时候,那么大的天下,那么多的百姓,王侯的威望,谋臣的权力,都要被苏秦的策略所决定。不花费一斗粮,不烦劳一个兵,一个战士也不作战,一根弓弦也不断绝,一枝箭也不弯折,诸侯相亲,胜过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驯服,一人被用而天下合纵,所以说:应运用德政,不应凭借勇力;应用于朝廷之内,不应用于国土之外。在苏秦显赫尊荣之时,万镒的黄金为他所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一路炫耀,华山以东各国随风折服,从而使赵国的地位大大加重。况且那个苏秦,只不过是出于穷巷、窑门、桑户、棬枢之中的贫士罢了,但他伏在车轼之上,牵着马的勒头,横行于天下,在朝廷上劝说诸侯王,堵塞左右大臣的嘴巴,天下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苏秦将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听到消息,收拾房屋,打扫街道,设置音乐,准备酒席,到三十里外郊野去迎接。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嫂子像蛇一样在地上匍匐,再三再四地跪拜谢罪。苏秦问:“嫂子为什么过去那么趾高气扬,而现在又如此卑躬屈膝呢?”嫂子回答说:“因为你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呀。”苏秦叹道:“唉!贫穷的时候父母不把我当儿子,富贵的时候连亲戚也畏惧,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注释

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洛阳人,著名策士,纵横派代表人物,先用连横之说说秦,后又主张合纵,为东方六国所任用,后因在齐国为燕昭王从事反间活动被发觉,车裂而死。

连横:战国时代,合六国抗秦,称为约从(或「合纵」);秦与六国中任何一国联合以打击别的国家,称为连横。

说(shuì):劝说,游说。

秦惠王:前336年至前311年在位。

巴:今四川省东部。

蜀:今四川省西部。

汉中:今陕西省秦岭以南一带。

胡:指匈奴族所居地区。

貉(hé):一种形似狐狸的动物,毛皮可作裘。

代:今河北、山西省北部。以产良马闻世。

巫山:在今四川省巫山县东。

黔中:在今湖南省沅陵县西。

限:屏障。

肴:同「崤」,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

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

奋击:奋勇进击的武士。

天府:自然界的宝库。

俨然:庄重矜持。

愿以异日:愿改在其他时间。

神农:传说中发明农业和医药的远古帝王。

补遂:古国名。

黄帝:姬姓,号轩辕氏,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

涿鹿:在今河北省涿鹿县南。禽:通「擒」。

蚩尤:神话中东方九黎族的首领。

欢(huān)兜(dōu):尧的大臣,传说曾与共工一起作恶。

三苗:古代少数民族。

共工:传为尧的大臣,与驩兜、三苗、鲧并称四凶。

有夏:即夏桀,「有」字无义。

崇:古国名,在今陕西省户县东。

纣:商朝末代君主,传说中的大暴君。

伯:同「霸」,称霸。

恶:同「乌」,何。

毂(gǔ):车轮中央圆眼,以容车轴。这里代指车乘。

饬:通「饰」,修饰文词,即巧为游说。

万端俱起:群议纷起。

稠浊:多而乱。

聊:依靠。

章:同「彰」,明显。

伟服:华丽的服饰。

厉:通「砺」,磨砺。

徒处:白白地等待。

五伯:伯同「霸」,「五伯」即春秋五霸。指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杖:持着。

橦(chōng):冲刺。

凌:凌驾于上。

万乘:兵车万辆,指大国。

诎:同「屈」,屈服。

元元:人民。

嗣主:继位的君王。

至道:指用兵之道。

惛(hūn):不明。

说不行:指连横的主张未得实行。

羸(léi):缠绕。

縢(téng):绑腿布。

蹻(jué)草鞋。

橐(tuó):囊。

犁:通「黧(lí)」,黑色。

归:应作「愧」。

纴(rèn):纺织机。

箧(qiè):藏物的竹器(多指箱和笼),在古代主要是用于收藏文书或衣物。

太公:姜太公吕尚。

阴符:兵书。

简:选择。

练:熟习。

足:应作「踵」,足跟。

摩:靠近。

燕乌集:宫阙名。

华屋:指宫殿。

抵:通「抵(zhǐ)」,拍击。

武安:今属河北省。

溢:通「镒」。一镒二十四两。

关:函谷关,为六国通秦要道。

式:用。

廊庙:指朝廷。

隆:显赫。

山东:战国、秦、汉时称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又称关东。亦指战国时秦以外的六国。

使赵大重:谓使赵的地位因此而提高。

掘门:同窟门,窰门。

桑户:桑木为板的门。

棬(quān)枢:树枝做成的门枢。

轼:车前横木。

撙(zǔn):节制。

伉:通「抗」。

张:设置。

倨:傲慢。

季子:苏秦的字。

盖:同「盍」,何。

评注

南宋鲍彪《战国策注》:(苏)秦之自刺,可谓有志矣。而志在金玉卿相,故其所成就,适足以夸嫂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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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汉)

刘向简介

西汉沛人。本名更生,字子政。楚元王刘交四世孙,刘歆之父。治《春秋谷梁》,以阴阳休咎论时政得失,屡上书劾奏外戚专权。宣帝时,任散骑谏大夫给事中。元帝时,擢为散骑宗正给事中。后以反对宦官弘恭、石显专权,议欲罢退之,被谮下狱。成帝即位,得进用,更名向,迁光禄大夫,官至中垒校尉。校阅中秘群书,撰成《别录》,为我国目录学之祖。有《新序》、《说苑》、《列女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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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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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范雎说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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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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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邹忌讽齐王纳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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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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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冯谖客孟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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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之‘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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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触讋说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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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讋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曰:“此其近者祸及身,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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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唐雎不辱使命

汉朝-刘向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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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乐毅报燕王书

汉朝-刘向

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措,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返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返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乃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施及萌隶,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于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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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赵且伐燕

汉朝-刘向

赵且伐燕。苏代为燕谓惠王曰:“今者臣来,过易水,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敝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故愿王之熟计之也。”王曰:“善。”乃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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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唐雎说信陵君

汉朝-刘向

信陵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唐雎谓信陵君曰:“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臣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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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 引语

汉朝-刘向

战胜而国危者。物不断也。功大而权轻者。地不入也。

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

厉疾怜王。强者善。弱者不能自守。仁不轻绝。

智不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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