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鬼传

穷鬼者,不知所自起。唐元和中,始依昌黎韩愈。愈久与之居,不堪也。为文逐之,不去,反骂愈。愈死,无所归。流落人间,求人如韩愈者从之,不得。

阅九百余年,闻江淮之间有被褐先生,其人韩愈流也,乃不介而谒先生于家,曰:“我故韩愈氏客也,窃闻先生之高义,愿托于门下,敢有以报先生。”先生避席却行,大惊曰:“汝来将奈何!”麾之去,曰:“子往矣!昔者韩退之以子故,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其《送穷文》可复视也。子往矣,无累我。无已,请从他人。”穷鬼曰;“先生何弃我甚耶?假而他人可从,从之久矣。凡吾所以从先生者,以不肯从他人故也。先生何弃我甚耶?敢请其罪。”

先生曰:“子以穷为名,其势固足以穷余也。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支右吾,则穷于行;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之身,入所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凡汝之足以穷吾者,吾不能悉数也,而举其大略焉。”穷鬼曰:“先生以是为余罪乎?是则然矣。然余之罪顾有矜者,而其功亦有不可没也。吾之所在而万态皆避之,此先生之所以弃余也。然是区区者,何足以轻重先生?而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凡先生之所云云,固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也,其何伤乎固?见韩愈氏迄今不朽者,则余为之也,以故愈亦始疑而终安之。自吾游行天下久矣,无可届者,数千年而得韩愈,又千余年而得先生;以先生之道而向往者曾无一人,独余慕而从焉,则余之与先生,岂不厚哉?”

于是先生与之处,凡数十年,穷甚不能堪,然颇得其功。一日,谓先生曰:“自余之归先生也,而先生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徒以余故也,余亦悯焉。顾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皆以为功于先生也,今已毕致之矣,先生无所用余,余亦无敢久溷先生也。”则起,趋而去,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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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简介

《穷鬼传》是清代文学家戴名世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抒写当年曾附于韩愈的“穷鬼”如今又附于“被褐先生”(戴名世自称),遂使之“穷于言”、“穷于行”、“穷于辩”、“穷于才”、“穷于交游”,以致召笑取侮,“不容于天下”。文章借唐代韩愈的《送穷文》中所说的穷鬼,通过人鬼对话,表达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志向及对趋炎附势的世风的讽刺,得韩文之神韵而实别出新意。

翻译

穷鬼,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唐朝元和年间,开始依附昌黎韩愈。韩愈和他住了很久,不堪忍受,写文章《送穷文》驱逐他,他不走,反而骂韩愈。韩愈死后,他无所归依。流落人间,寻找像韩愈一样的人跟随,找不到。

经过九百多年,听说江淮之间有个被褐先生,这人是韩愈一类的人物。于是未经任何人介绍就到先生家拜见。说:“我是原来韩愈的家客,私下听说先生有很高的道义,愿意托身在您的门下,不敢说有什么可以报答先生。”先生离开座位倒退着走,大惊说:“你来这想要怎么样?”挥手让他离去,说:“您走吧!从前韩愈因为你的缘故,不被天下人所接受,召人笑话侮辱,贫穷而没有一个好的归宿,他的《送穷文》可以查看到。您走吧,不要连累我!不得已,请托身其他的吧。”

穷鬼说:“先生怎么这么狠心地抛弃我呢?假如有其他人可以跟随,早就跟随别人了。大凡我之所以要跟随先生的原因,是因为不愿意跟随其他的人。先生怎么这么狠心地抛弃我呢!敢问我有些什么罪过。”先生说:“您用穷做名字,它的情形必然足以使我穷啊。议论作文章,开口犯忌,在言语上就会穷;上下坎坷,前仰后翻,俯仰之间局促小心,左右为难,在人世间的行走上就困难;蒙受尘封和诟骂,被人讥讽,担心众人的议论,便在言论上穷于辩护;所做出的行为违常错乱,所追求的乖张错误,那么在才智方面就穷。名声势利和钱财,不足以让众人羡慕,直率孤傲愤懑,不能和世俗和谐,便在朋友交往游玩方面缺乏。抱着那些没有用的书,背负着放荡不羁的志气,带着空无一物的身体,进入所厌恶鄙薄的世间,那么在家是穷,在国是穷。凡是你足以使我穷的,我不能全部数到,只是举个大概罢了。”穷鬼说:“先生把这当作我的罪吗?这的确是这样的。但我的罪,却有可以值得骄傲的,而且它的功劳也是不可埋没的啊。我所到之处,人间百态都躲避了,这就是先生之所以抛弃我的原因啊。然而区区小事,怎么足以左右先生你呢?而我可以使先生你放歌,让你哭泣;使你激动,让你愤懑;让先生您在无穷的知识之中独来独往。凡是先生所说的,本来就是我可以效力于先生的啊,那怎么会是伤害呢?况且韩愈至今不朽的原因,就是我造就的啊。因为这个原因韩愈也是先是怀疑最后信服。自从我漫游天下这么久了,没有可以倚靠的人。几千年找到韩愈,又过一千多年找到先生。沿着先生的理想追求的,竟然没有一个,只有我崇拜您而跟随您啊。那么我对先生您,难道不是很厚待吗!”

从此,被褐先生和他相处,总共几十年,穷困得不能忍受,然而颇得它的好处。一天,穷鬼对先生说:“自从我到先生这里,先生却不能被天下人所容纳,招来讥笑侮辱,穷困没有归所,只因为我的缘故,我也怜悯你啊。只是我所用来效力于先生的,我都认为对先生有益,如今已经全部完成了。先生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我也不敢长久打扰先生了。”就起身,匆匆离开,不知到哪里去了。

注释

穷鬼:唐代文学家韩愈曾作杂文《送穷文》以抒愤,谓穷鬼有五,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戴名世借题发挥为穷鬼作传,抒发了自已的不满情绪。

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昌黎:旧郡名,治所在今辽宁省义县。韩愈是河南河阳(今孟县)人,因昌黎韩氏为唐代著名大姓,故常以昌黎自称,后世遂亦称之为韩昌黎。

不堪:不能容忍。

反骂愈:据《送穷文》,韩愈以礼送穷鬼,穷鬼不去,反骂韩愈为“小黠大痴”(小聪明而大无知)。

被褐先生:穿租麻短衣的先生。被,穿着,褐,粗麻等制成的短衣,为古代贫贱者穿的衣服。戴名世以“褐夫”为字,“被褐先生”实为自指。

不介:不经介绍。谒:进见。

敢:自言冒昧之谦词。报:报效,效劳。

避席:古人席地而坐,与人相见时,为表示敬意,则直立离开原席位。“避席”也作“辟席”。却:倒退。

麾:通“挥”,指挥。

无已:不得已。

假而;假如。

前颠后踬(zhì):跌跌撞撞的样子。

跼蹐(jújí):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样子。跼,弯腰屈背;蹐:小步走路。

左支右吾:左右支吾。“支吾”也作“枝梧”,支持,抵拒,此处引申为应付。

被:蒙受。

忧众口:以众口诽谤为忧。

所为而拂乱:做事被反对扰乱。拂:违背。

剌(là)谬:谬戾、乖戾,违反常理。

不羁(jī):不受约束。羁:马笼头。

挟其空匮(kuì)之身,持其穷困之身。匮:匮乏。

厌薄:厌恶鄙薄。

是:此,这些。指以上所数穷鬼之罪。

矜(jīn):矜悯,同情。

万态:言种种世俗情态。

区区:微小不足道。

云云:即指上文被褐先生所谓“穷于言”、“穷于行”等等。

何伤:何碍,有何妨碍。

属:依附。

数千年而得韩愈:韩愈《送穷文》自注:“余尝见《文宗备问》云:颛顼高辛时,宫生一子,不着完衣,宫中号为‘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却穷子。’自尔相承送之。”“数千年”指自颛顼氏至韩愈时共数千年。

千余年:自韩愈从事文学活动的唐代贞元(785—805)、元和(806—820)时期到戴名世生活的清代康熙(1662—1722)时期,约九百年。

溷(hùn):同“混”,搅乱。

评注

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韩羽《韩羽文集》:读戴名世《穷鬼传》,哑然失笑。此先生别具慧眼,看出另个道道:原来这穷鬼竟然也择人而处,要求甚严,毫不含糊,但这穷鬼也着实牛气得很,竟忘了自己惹厌的鬼脸,煞是好笑。然而细想,却又恍然有悟:原来世上那些蝇营者所以财运亨通,是因为穷鬼耻于为伍、远远避之之故。不义而致富者,穷鬼都不屑一顾,当又成何样人耶?戴名世不愧“负不羁之才”,可谓善知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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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名世(清)

戴名世简介

清安徽桐城人,字田有,一字褐夫,号药身,又号忧庵。身后人称宋潜虚先生(戴氏出自先秦宋国)。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授编修。自少时即留心明史,遍访遗书,网罗故老传闻,得方孝标《滇黔纪闻》,采其内容入己作。左都御史赵申乔劾奏所撰《南山集》用永历年号,遂得罪下狱,被杀,家属充发黑龙江。今存《潜虚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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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力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所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巳。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追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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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乐清六十里,有村曰芙蓉,倚天而滨海。余以岁辛巳四月三十日,由芙蓉逾丹芳岭,至能仁寺。坐少顷,出寺门里许,有泉曰燕尾泉。水自大龙湫来,为锦溪。锦溪之水至此从巨石落下,成小瀑布。石中高而旁低,水分左右下,若燕尾然。循锦溪而行,凡三四里,有峰屹立溪水中,旁无所倚,高数百丈,两股如蟹螯,望之若剪刀然,曰剪刀峰。至峰下行百余步,又变为石帆,张于空中,曰一帆峰。又行百余步,又变为石柱,孤撑云表,曰天柱峰。左右皆石壁峭削,诡状殊态,不可胜数。

又行百余步,径穷路转,得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观。水自雁湖合诸溪涧,会成巨渊,渊深黑不可测。其侧有石槛,中作凹,水从凹中泻下,望之若悬布,随风作态,远近斜正,变幻不一:或如珠,或如毬,如骤雨,如云,如烟,如雾;或飘转而中断,或左右分散而落,或直下如注,或屈如婉蜒。下为深潭,观者每立于潭外,相去数十步,水忽转舞向人,洒衣裾间,皆沾湿。忽大注如雷,忽为风所遏,盘溪横而不下。盖其石壁高五千尺,水悬空下,距石约一二尺许,流数丈,辄已势远而力弱,飘飘蒙蒙,形状顿异。他处瀑布皆沿崖直走,无此变态也。潭之外有亭,曰忘归亭;其侧有亭,曰观不足亭。而龙湫右侧绝壁,曰连云障,障上有风洞,每洞口木叶飞舞,则大风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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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中有盲童,操日者术,善鼓琴。邻有某生,召而吊之曰:“子年几何矣?”曰:“年十五矣。”“以何时而眇?”曰:“三岁耳。”“然则子之盲也且十二年矣!昏昏然而行,冥冥焉而趋。不知天地之大,日月之光,山川之流峙,容貌之妍丑,宫室之宏丽,无乃甚可悲矣乎?吾方以为吊也!”

盲者笑曰:“若子所言,是第知盲者之为盲,而不知不盲者之尽为盲也。夫育者曷尝盲哉?吾目虽不见,而四肢百体均自若也,以目无妄动焉。其于人也,闻其音而知其姓氏;审其语而知其是非。其行也,度其平陂以为步之疾徐,而亦无颠危之患。入其所精业,而不疲其神于不急之务,不用其力于无益之为,出则售其术以饱其腹。如是者久而习之,吾无病于目之不见也。今夫世之人,喜为非礼之貌,好为无用之观。事至而不能见,见而不能远,贤愚之品不能辨,邪正在前不能释,利害之来不能审,治乱之故不能识;诗书之陈于前,事物之接于后,终日睹之而不得其意,倒行逆施,伥伥焉踬且蹶而不之悟,卒蹈于罗网,入于陷阱者往往而是。夫天之爱人甚矣,予之以运动知识之具,而人失其所以予之之意,辄假之以陷溺其身者,岂独目哉!吾将谓昏昏然而行,冥冥然而趋,天下其谁非盲也?盲者独余耶?余方且睥睨顾盼,谓彼等者不足辱吾之一瞬也。乃子不自悲而悲我,不自吊而吊我!吾方转而为子悲为子吊也。”

某生无以答。间诣余言,余闻而异之,曰:“古者瞽、史教诲,师箴,瞍赋,朦诵,若晋之师旷、郑之师慧是也。兹之盲者,独非其伦耶?”为记其语,庶使览之者知所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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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网巾先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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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既写江东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满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雄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比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画网巾云。

当是进,江西、福建有国营之役。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岁庚寅,四营后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扬名高。名高视其所画网巾斑斑然额上,笑而置之。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纲所。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宝贵。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嗔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妈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负义者曰:”故耻不自述也。“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赠也,今与汝。”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其伍难之。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则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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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大山书

清代-戴名世

去年春正月,渡江 访足下,留信宿,而足下出所为古文十余篇见示,皆有奇气。足下固不自信,而谬以仆之文有合于古人矩镬,因从问其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回秦淮,将欲检箧中文字,悉致之足下,冀有以教我。会足下北游燕蓟之间,而仆亦东走吴越,遂不果。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仆古文多愤世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语获罪,而门人遂以彼所藏抄本百篇雕刻行世。俟其刊成,当于邮传中致一本于足下。其文皆无绝殊,而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亦未能以告人也。惟足下细加择别,摘其瑕疵,使得改定,且作一序以冠其首简,幸甚!,幸甚!

当今文章一事,贱如粪壤,而仆无他嗜好,独好此不厌。生平尤留心先朝文献,二十年来,蒐求遗编,讨论掌故,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而仆以为此古今大事,不敢聊且为之,欲将入名山中,洗涤心神,餐吸沆瀣,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次第命笔。而不幸死丧相继,家累日增,奔走四方,以求衣食,其为困踬颠倒,良可悼叹。同县方苞以为“文章者穷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于是也。”仆文章不敢当方君之所谓奇,而欲著书而不得,此其所以为穷之奇也。

秦淮有余叟者,好琵琶,闻人有工为此技者,不远千里迎致之,学其术。客为琵琶来者,终日座为满,久之,果大工,号南中第一手。然以是倾其产千金,至不能给衣食。乃操琵琶弹于市,乞钱自活,卒无知者,不能救冻馁,遂抱琵琶而饿死于秦淮之涯。今仆之文章,乃余叟之琵琶也。然而琵琶者,夷部之乐耳,其工拙得丧,可以无论。至若吾辈之所为者,乃先王之遗,将以明圣人之道,穷造化之微,而极人情之变态 ,乃与夷部之乐同其困踬颠倒。将遂碎其琵琶以求免予穷饿,此余之所不为也。呜呼!琵琶成而适以速死,文章成而适以甚其穷。足下方扬眉瞬目,奋袂抵掌,而效仆之所为,是又一余叟也。然为余叟者,始能知余叟之音,此仆之所以欲足下之序吾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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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说

清代-戴名世

余读书之室,其旁有桂一株焉。桂之上,日有声弇弇者,即而视之,则二鸟巢于其枝干之间,去地不五六尺,人手能及之。巢大如盏,精密完固,细草盘结而成。鸟雌一雄一,小不能盈掬,色明洁,娟皎可爱,不知其何鸟也。雏且出矣,雌者覆翼之,雄者往取食。每得食,辄息于屋上,不即下。主人戏以手撼其巢,则下瞰而鸣,小撼之小鸣,大撼之即大鸣,手下,鸣乃已。他日,余从外来,见巢坠于地,觅二鸟及鷇,无有。问之,则某氏僮奴取以去。

嗟呼!以此鸟之羽毛洁而音鸣好也,奚不深山之适而茂林之栖,乃托身非所,见辱于人奴以死。彼其以世路为甚宽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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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女说

清代-戴名世

西邻之女,陋而善嫁。东邻有处人,贞淑而美,无聘之者,乃过西邻而问焉,曰:“若何以得嫁?”西邻之女曰:“吾有五费。”曰:“可得闻乎?”曰:“发黄费吾膏,面黠费吾粉,履阔费吾布,垢多费吾藏,人来费吾茶。”曰:“若何以得嫁?”曰:“吾嫁士,吾嫁商,吾嫁工,吾嫁佣保,吾嫁乞丐。”曰:“有陋汝者,奈何?”西邻之女竦肩枭颈,桀然捧腹而笑曰:“处女乃陋余乎?此处女之所以年二十而无聘者也。吾见人家女子多矣,类我;吾见丈夫多矣,无不类我。而孰得陋余而弃余?”处女曰:“亦有不类若者乎?”曰:“有不类我者,则处女已嫁矣。”

处女俯而叹。西邻之女曰:“处女无叹,吾试数处女之过失。自处女之长也,而鬻卖粉黛者过处女之门而不售;儿女相聚笑乐,处女独深思不与语;又不能随时为巧靡之涂妆。吾观处女态度,类有以自异者。处女将自以为美乎?世之所艳羡者,真为美矣。而处女无相逢顾盼者,处女将以何时得偶乎?且处女性情姿态如此,又不自媒,而傲然待聘,则处女过矣。处女诚换其故貌,易旧妆为新妆,倚门而笑,则吾有可以效于处女者;然又恐余门之履且满处女户外也。”处女变色,拂衣而起,趋而归,誓终身弗与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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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余生书

清代-戴名世

余生足下。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余闻之,载笔往问焉。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惭以灭没。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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