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自志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末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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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简介

《聊斋自志》,是蒲松龄为《聊斋志异》所写的序言,有版本作《聊斋志异·自序》。1679年春天,蒲松龄将自己创作的小说集定名为《聊斋志异》,并写下《聊斋自志》。

翻译

身披香草的山鬼,引起屈原的感慨用骚体把他写进诗篇;牛鬼蛇神,李贺却嗜吟成癖。直抒胸臆,不迎合世俗,他们各有理由。我孤寂失意,犹如萤火,而魑魅争此微光;追逐名利,随世浮沉,反被魍魉讥笑。虽无干宝之才,却痴迷于奇异之事;颇类当年的苏轼,喜人妄谈鬼怪。耳闻笔录,汇编成书。久之,四方友人以书信相寄,加之喜好和搜集,所积益多。甚至:人在中原,发生的事竟比荒蛮之地发生的更为奇异;眼前出现的怪事,竟比人头会飞的国度更加离奇。逸兴飞动,狂放不羁,在所难免;志托久远,如痴如醉,不必讳言。诚实之人,能不因此见笑?然而在五父衢头所听到的,或许是些无稽之谈。而三生石上的故事,颇悟因果之理。恣意放言,或可有理,不必因人废言。

我生之时,先父梦见一个病瘦和尚,袒露右肩闯进屋中。铜钱大小的一块膏药粘在乳旁。父亲醒后,正好自己生了下来,乳旁果有一块黑痣。并且:小时体弱多病,长大命不如人。门庭冷落,如僧人凄清幽居;笔耕谋生,似和尚持钵化缘。每每搔头自念,那和尚真是我的前身吗?因果相报,不能成佛升天。而随风飘荡,转生人间,身为贫贱。六道轮回,岂无天理。半夜灯光,昏昏欲灭,书斋冷清,桌案似冰。集腋成裘,妄想写成《幽冥录》的续编;把酒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实是可悲。唉!霜后寒雀,栖树无温;冷月秋虫,依栏自暖。知我者,只有那些冥冥之中的魂魄了!

康熙己末春日

注释

康熙十八年,蒲松龄将已作成的篇章初步结集,题《聊斋志异》,作此文为序,自伤半生落拓,执著撰写志异之文,寄托忧愤,而少知音,情词凄切。文中历数典实,含自辩自信且亦由自负之意。

“披萝”二句:屈原曾为三闾大夫,《离骚》是其代表作。“披萝带荔”,语本《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牛鬼”二句:晚唐诗人李贺有吟诗之癖。每出行,辄骑弱马,背古锦囊,得句即投其中。其诗风以奇谲幻诞著称。杜牧《李长吉诗序》云:“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贺字长吉,以其身材细瘦,指爪修长,故有长爪郎之称。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云:“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

天籁:语出《庄子·齐物论》,意为自然之音。后用以指称诗文发自胸臆,无雕琢之迹。

由然:因由,来由。

松:作者自称,“松龄”之省文。落落:形容孤独寡合。

魑魅(chīmèi)争光:晋裴启《语林》载,嵇康于夜间灯下弹琴,见一鬼怪,于是将灯吹灭,说:“耻与魑魅争光。”这里反用其意;颇含自嘲之意。

逐逐:竞求,急于得利。野马之尘:《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里喻尘世名利。

罔两见笑:《南史·刘损传》:刘损族人刘伯龙家贫,及为武陵太守,贫窭尤甚,慨然欲贩卖营利,一鬼在傍抚掌大笑。伯龙曰:“贫穷固有命,乃复为鬼所笑也。”罔两,亦作“魍魉”,传说中的鬼怪。

“才非”二句:干宝,东晋著名作家,集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作成《搜神记》,为六朝志怪书中的代表作。雅,颇,甚。

“情类”二句: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载,苏轼以“谚讪朝延”罪,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日与人聚谈,强人说鬼,或辞无有,便说:“姑妄言之。”

邮筒:古代传递书札、诗文所用的竹筒。

好:喜好。

化外:未开化的地方。

断发之乡:蛮荒之地。《史记·吴太伯世家》:“太伯、仲雍乃奔荆蛮,文身断发。”

“睫在”二句:言眼前所发生的怪事,竟比飞头国的事更为离奇。飞头之国,古代传说中的怪异地方。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异境》:“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

遄(chuán)飞逸兴:意兴飞扬。

不讳:不避忌。

展如之人:语出《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朱熹《诗集传》:“展,诚也。”展如,诚实,老实。

胡卢:形容笑声。《孔丛子·抗志》:“卫君乃胡卢大笑。”

“五父”二句:《史记·孔子世家》载,叔梁讫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颜氏讳言叔梁讫葬处。颜氏死后,孔子“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五父衢,道名,在今山东曲阜东南。滥听,无稽传说。这里用其事,意甚曲微。

“而三生”二句:唐袁郊《甘泽谣·圆观》,叙僧圆观能知前生、今生、来生事,他与李源友善,同游三峡,见一妇人汲水,对李源说:“是某托身之所。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与君相见。”届时李源到杭州,见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牧童就是圆观后身。后遂以“三生石”表情谊前生已定,绵延不断。

放纵之言:随便说的话。

概:一概,完全。以人废:以人废言。

悬弧:《礼记·内则》:“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弧,木弓。后以“悬弧”表男子诞生。

先大人:死去的父亲,指蒲盘。瞿昙:梵语,原为佛教始祖姓氏,后泛指僧人。

偏袒:和尚身穿袈裟,袒露右肩,故称。《释氏要览·礼数》:“偏袒,天竺之仪也。”

墨志:黑痣。

羸(léi):瘦。

长命不犹:长大成人后命运不好。不犹,不如别人。《诗经·召南·小星》:“实命不犹。”

笔墨之耕耘:犹谓卖文度日。

萧条似钵:像托钵和尚一样清贫。钵,梵语“钵多罗”之省文,俗称钵盂。

面壁人:《五灯会元》卷一载,佛教禅宗祖师达摩来中国,面壁而坐九年。此处泛指佛僧。

有漏根因:佛家语。《景德传灯录》卷二载,梁武帝问达摩:“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师曰:“并无功德。”帝问何以无功德,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世求。”按,佛家谓三界之情,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泄漏。“有漏根因”,谓未断绝尘缘,归于寂空。

“未结”句:承上句而言,谓未得“证果”。人天,佛教语。六道轮回中的人道和天道。人天之果,即行善者得到的果报。

藩溷(hùn)之花:《梁书·范缜传》:“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佛,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溷,粪坑。这里是借以自喻。

六道:佛教语,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样轮回去处。

荧荧:烛光微弱貌。唐许浑《下第贻友人》:“夜寒歌苦烛荧荧。”

蕊:指灯油将尽,灯芯结花。

腋:指狐腋下毛皮。裘,皮袍。

《幽冥》之录:南朝刘义庆著《幽冥录》,记神鬼怪异事。这里泛指志怪小说。

浮白:本义为罚满饮一杯酒。浮,旧时行酒令罚酒之称,后指满饮。白,古代罚酒用的杯子。后以“浮白”泛指饮酒。

孤愤之书:战国韩非著有《孤愤》。《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索引云:“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也。”此指代《聊斋志异》。

吊月:望月哀伤。

阑:栏干。

青林黑塞:语本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比喻冥冥中。

康熙己末:康熙十八年。

收录诗词(16)

蒲松龄(清)

蒲松龄简介

清山东淄川人,字留仙,号剑臣,又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少时应试,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久为乡村塾师,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博采传闻,作小说《聊斋志异》,谈狐说鬼,实对时弊多所抨击。另有诗文集及俚曲,均以“聊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一说《醒世姻缘》亦出其手。

相关古诗词

九日望日怀张历友

清代-蒲松龄

临风惆怅一登台,台下黄花次第开。

名士由来能痛饮,世人元不解怜才。

蕉窗酒醒闻疏雨,石径云深长绿苔。

摇落寒山秋树冷,啼乌犹带月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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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 卷一 · 狼三则(其三)

清代-蒲松龄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旁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顾无计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

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暴,杀狼亦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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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 卷六 · 狼三则(其一)

清代-蒲松龄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歘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屠无机,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蚤取之。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担。狼乃止。屠即竟归。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逡巡近之,则死狼也。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时狼革价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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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 卷六 · 狼三则(其二)

清代-蒲松龄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矣,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担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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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关

清代-蒲松龄

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度。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句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辔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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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

清代-蒲松龄

归途过黄河,一叶大如掌。

飕飗西南风,饱帆荡双桨。

船小堕帆侧,高低任俯仰。

舟如瓢水盈,闪闪浮瓮盎。

激水雪崩腾,珠花迸衣上。

驶急穿横流,汹汹作怒响。

回首过来处,低云接沆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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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清代-蒲松龄

旧向长堤缆画桡,秋来秋色倍萧萧,空垂烟雨拂横桥。

斜倚西风无限恨,懒将憔悴舞纤腰,离思别绪一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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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 卷四 · 促织

清代-蒲松龄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室,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瞩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踯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一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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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 卷六 · 山市

清代-蒲松龄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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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自志

清代-蒲松龄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末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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