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不自惜,长年转多忧。
壮心若湍水,涌激不少休。
念昔童稚日,此身百无愁。
良霄见明月,喜跃如有求。
大母方寿康,诸祖未白头。
开筵罗广庭,蔬果间殽鱐。
先公奉觞起,叔父迭献酬。
玉立四五人,文采皆琳璆。
酒行闻雅歌,鹿鸣和呦呦。
岂无辨难言,礼义皆先猷。
脱略轻万事,高视旷九州。
每卑楚汉业,或误良平谋。
奋袖时抵掌,举箸借前筹。
座间二季父,豪俊邈无俦。
慷慨颇蜂起,自许公与侯。
酒罢宁复眠,长吟倚危楼。
夜阑得秀句,叩户来相投。
我时被钟爱,兄弟共哗咻。
席宾欲亡酒,辄笑牵衣留。
转眼二十年,存亡两悠悠。
庭闱音容绝,门户变故稠。
巢坏鹤上天,雷行龙脱湫。
惟馀老仲父,衰鬓对清秋。
今岁月最好,我适南山游。
含情面尊俎,感叹盖有由。
伯氏欲相宽,新诗递来邮。
发函清泪堕,纸湿不可收。
永思旧所见,一往如川流。
于今会饥欢,颇似昔日否。
我家势运谬,难与时人侔。
譬彼百年屋,不足施雕锼。
愿伯善扶持,重使楹栋脩。
庶免倾压虞,百口蒙庇庥。
我愚更懒惰,朴学愧前脩。
术疏何所成,言高每难雠。
空怀济物志,梦寐谈孔周。
岁华易为度,自哂等浮沤。
长恐坠遗业,上贻先人羞。
伯也幸闵我,正救愆与尤。
复为戒诸弟,敦睦无相犹。
道德在诗书,为生视田畴。
天伦苟足乐,外物皆悬疣。
骨肉岂异人,风波同一舟。
持家尚礼让,处众贵和柔。
堂构倘树立,梓𣏌加丹髹。
重还当时盛,岂特才艺优。
世欲登虞唐,吾将老林丘。
终期友爱乐,黄发叙绸缪。
深衷久有怀,对月偶歌讴。
歌竟视天宇,寒光冲斗牛。
明浙江宁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宋濂弟子,尽得其学。洪武二十五年召至京,除汉中府教授,与诸生讲学不倦。蜀献王闻其贤,聘为世子师,名其屋为“正学”,学者因称正学先生。建文帝即位,召为侍讲学士。修《太祖实录》,为总裁。燕王朱棣起兵入南京,自称效法周公辅成王,召使起草诏书。孝孺怒问“成王安在?”并掷笔于地,坚不奉命。遂被磔于市,宗族亲友弟子十族数百人受牵连被杀。有《逊志斋集》。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