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记 · 其二 · 钴鉧潭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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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简介

《钴鉧潭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二篇。文中通过记叙钴鉧潭的由来、描绘水潭四周的景物,表达了作者希望能够摈弃尘世烦扰、摆脱官场险恶,使身心获得放松,并使精神获得解脱的思想感情。

翻译

钴鉧潭,在西山的西面。它的源头大概是冉溪自南向北奔流如注,碰到山石阻隔,曲折向东流去;潭水的上游和下游水势湍急,撞击更加激荡,侵蚀钴鉧潭的潭岸边,潭边广阔而中间水深,水流冲荡到山石才停止。水流形成车轮般的漩涡,然后才缓缓而流。潭水清澈而平缓,而且十亩有馀,钴鉧潭四周有树木环绕,有瀑布垂悬而下。

山上有居住的人,因我多次来游玩,一天早晨敲门就来告诉我:“(我因为)无法负担越欠越多的官租私债,(没办法),想在山上锄草开荒,并愿意卖掉我潭上的田,暂时缓解一下债”。

我很高兴答应了他的话。我就加高台面,延伸栏杆,疏导高处的泉水使泉水坠落入潭中,发出了悦耳的声音。特别是到了中秋时节赏月更为合适,可以看到天空更高,视野更加辽远。是什么使我乐于住在这夷人地区而忘掉故土?难道不是因为这钴鉧潭?

注释

钴鉧(gǔmǔ)潭:形状像熨斗的水潭。钴鉧,熨斗,也有学者认为钴鉧是釜锅。

冉水:即冉溪,又称染溪。

屈:通“曲”,弯曲。

其:指冉水的源头。

颠委:首尾,这里指上游和下游。

势峻:水势峻急。

荡击:猛烈冲击。

益暴:更加暴怒。

啮:侵蚀。

涯:边沿。这里指侵蚀着岸边。

轮:车轮般的漩涡。

徐:慢慢地。

有树环焉,有泉悬焉:有树环绕在潭上,有泉水从高处流入潭里。环,环绕;焉,在那里,兼指代词;悬,自高处而下。

以予之亟(qì)游:因为我经常去游玩。以,因为;予,我;亟,经常、多次。

款门:敲门。

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承受不了官家租税和私人债务的重压。不胜,承担不了;券,债务的借据;委积,累积的压力。

芟(shān)山:割草开山。芟,割草。

更居:搬迁居住的地方。

贸财以缓祸:这里指解救税债之灾难。贸财,以物变卖换钱;缓祸,缓解目前灾难。

崇其台:加高潭边的台沿。崇,加高;其,指示代词,这里指潭。

延其槛:延长那里的栏杆。延,加长;槛,栏杆。

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引导那些高处的泉水,使之坠落到潭里。

潨(cōng)然:水声淙淙的样子。

尤与中秋观月为宜:尤其是在中秋晚上赏月更为适合。

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在这里可以看见天空的高远,感受到空气的清爽。于以,于此,在这里行;迥,遥远。

居夷:住在夷人地区。

评注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大家柳柳州文钞序》:再览《钴鉧潭》诸记,杳然神游沅湘之上,若将凌虚御风也已,奇矣哉!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天然幽旷。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四》引徐幼铮: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九》:犹子厚在朝时颇自矜张,故受人弹纠;迫既远适,物议稍平。……得潭后,行泉观月,则心空无滓,故转以居夷为乐耳。

章士钊《柳文指要·卷二十九》引李日华《六砚斋笔记》:黄茅小景,唐子畏画太湖滨幽奇处,名曰熨斗柄。昔柳子厚作游《钴鉧潭记》,钴鉧者,即熨斗柄也。温器殆即熨斗,鼎具以形言,潭而有泉悬焉,则柄显矣。熨斗柄一词,仍是钴鉧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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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唐)

柳宗元简介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县)人,著名杰出诗人、哲学家、儒学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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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八记 · 其四 ·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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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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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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