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 · 卷四 · 西湖南路 · 于坟

于坟。于少保公以再造功,受冤身死,被刑之日,阴霾翳天,行路踊叹。夫人流山海关,梦公曰:“吾形殊而魂不乱,独目无光明,借汝眼光见形于皇帝。”翌日,夫人丧其明。会奉天门灾,英庙临视,公形见火光中。上悯然念其忠,乃诏贷夫人归。又梦公还眼光,目复明也。公遗骸,都督陈逵密嘱瘗藏。继子冕请葬钱塘祖茔,得旨奉葬于此。成化二年,廷议始白。上遣行人马?旋谕祭。其词略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以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弘治七年赐谥曰“肃愍”,建祠曰“旌功”。万历十八年,改谥“忠肃”。四十二年,御使杨鹤为公增廓祠宇,庙貌巍焕,属云间陈继儒作碑记之。碑曰:“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之敢;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即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昔者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卤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此一见《左传》:楚人伏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矣。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由后言之,公不为廉颇、旦,何也?呜呼!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后当立,谁不知之?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又岂出钟同、章纶下?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者,有不必言者。当裕陵在卤,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高宗,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卤地,此不当言也。裕陵既返,见济薨,成阝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又非茂陵而谁?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时耳,此不必言也。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或曰:盍去诸?呜呼!公何可去也。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不将烛影斧声乎?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公虽欲调成阝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乃知回銮,公功;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复储亦公功也。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能见者,豪杰之敢;不能见者,圣贤之闷。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君,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梦至者接踵,而答如响。

王思任《吊于忠肃祠》诗: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

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

张溥《吊于忠肃》诗:

栝柏风严辞月明,至今两袖识书生。

青山魂魄分夷夏,白日须眉见太平。

一死钱塘潮尚怒,孤坟岳渚水同清。

莫言软美人如土,夜夜天河望帝京。

张岱《于少保祠》诗:

平生有力济危川,百二山河去复旋。

宗泽死心援北狩,李纲痛哭止南迁。

渑池立子还无日,社稷呼君别有天。

复辟南宫岂是夺,借公一死取貂蝉。

社稷存亡股掌中,反因罪案见精忠。

以君孤注忧王旦,分我杯羹归太公。

但使庐陵存外邸,自知冕服返桐宫。

属镂赐死非君意,曾道于谦实有功。

杨鹤《于坟华表柱铭》:

赤手挽银河,君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哭英雄。

又《正祠柱铭》:

千古痛钱塘,并楚国孤臣,白马江边,怒卷千堆夜雪。

两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阳亭里,伤心两地风波。

董其昌《于少保祠柱铭》:

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

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青白在人间。

张岱《于少保柱铭》:

宋室无谋,岁输卤数万币,和议既成,安得两宫归朔漠。

汉家斗智,幸分我一杯羹,挟求非计,不劳三寸返新丰。

张岱《定香桥小记》:

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余曰:“唐装将军?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脱?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

形式:
收录诗词(227)

张岱(明)

张岱简介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相关古诗词

陶庵梦忆 · 卷三 · 湖心亭看雪

明朝-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形式:

自为墓志铭

明朝-张岱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形式:

陶庵梦忆 · 序

明朝-张岱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米长>,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形式:

白洋潮

明朝-张岱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形式:

西湖梦寻 · 岳王坟

明朝-张岱

西泠烟雨岳王宫,鬼气阴森碧树丛。

函谷金人长堕泪,昭陵石马自嘶风。

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

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形式:

陶庵梦忆 · 卷五 · 虎邱中秋夜

明朝-张岱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

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形式:

玛瑙寺长鸣钟

明朝-张岱

女娲炼石如炼铜,铸出梵王千斛钟。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顽铜半玛瑙。

锤金琢玉昆吾刀,盘旋钟纽走蒲牢。十万八千《法华》字,《金刚般若》居其次。

贝叶灵文满背腹,一声撞破莲花狱。万鬼桁杨暂脱离,不愁漏尽啼荒鸡。

昼夜百刻三千杵,菩萨慈悲泪如雨。森罗殿前免刑戮,恶鬼狰狞齐退役。

一击渊渊大地惊,青莲字字有潮音。特为众生解冤结,共听毗庐广长舌。

敢言佛说尽荒唐,劳我阇黎日夜忙。安得成汤开一面,吉网罗钳都不见。

形式:

夜航船 · 序

明朝-张岱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穀、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形式:

西湖七月半

明朝-张岱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形式:

陶庵梦忆 · 卷一 · 金山夜戏

明朝-张岱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