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抱丘壑尚,率性恣游遨。
中为吏役牵,十祀空悁劳。
外曲徇尘辙,私心寄英髦。
进乏廓庙器,退非乡曲豪。
天命斯不易,鬼责将安逃。
屯难果见凌,剥丧宜所遭。
神明固浩浩,众口徒嗷嗷。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
再怀曩岁期,容与驰轻舠。
虚馆背山郭,前轩面江皋。
重叠间浦溆,逦迤驱岩㟼。
积翠浮澹滟,始疑负灵鳌。
丛林留冲飙,石砾迎飞涛。
旷朗天景霁,樵苏远相号。
澄潭涌沈鸥,半壁跳悬猱。
鹿鸣验食野,鱼乐知观濠。
孤赏诚所悼,暂欣良足褒。
留连俯棂槛,注我壶中醪。
朵颐进芰实,擢手持蟹螯。
炊稻视爨鼎,脍鲜闻操刀。
野蔬盈倾筐,颇杂池沼芼。
缅慕鼓枻翁,啸咏哺其糟。
退想于陵子,三咽资李螬。
斯道难为偕,沈忧安所韬。
曲渚怨鸿鹄,环洲雕兰𦺆。
暮景回西岑,北流逝滔滔。
徘徊遂昏黑,远火明连艘。
木落寒山静,江空秋月高。
敛袂戒还徒,善游矜所操。
趣浅戢长枻,乘深屏轻篙。
旷望援深竿,哀歌叩鸣艚。
中川恣超忽,漫若翔且翱。
淹泊遂所止,野风自颾颾。
涧急惊鳞奔,蹊荒饥兽嗥。
入门守拘絷,悽戚增郁陶。
慕士情未忘,怀人首徒搔。
内顾乃无有,德輶甚鸿毛。
名窃久自欺,食浮固云叨。
问牛悲衅钟,说彘惊临牢。
永遁刀笔吏,宁期簿书曹。
中兴遂群物,裂壤分鞬櫜。
岷凶既云捕,吴虏亦已鏖。
捍禦盛方虎,谟明富伊咎。
披山穷木禾,驾海逾蟠桃。
重来越裳雉,再返西旅獒。
左右抗槐棘,纵横罗雁羔。
三辟咸肆宥,众生均覆焘。
安得奉皇灵,在宥解天韬。
归诚慰松梓,陈力开蓬蒿。
卜室有鄠杜,名田占沣涝。
磻溪近馀基,阿城连故濠。
螟蛑愿亲燎,荼堇甘自薅。
饥食期农耕,寒衣俟蚕缫。
及骭足为温,满腹宁复饕。
安将蒯及菅,谁慕粱与膏。
弋林驱雀鴳,渔泽从鳅鱽。
观象嘉素履,陈诗谢干旄。
方托麋鹿群,敢同骐骥槽。
处贱无溷浊,固穷匪淫慆。
踉跄辞束缚,悦怿换煎熬。
登年徒负版,兴役趋代鼛。
目眩绝浑浑,耳喧息嘈嘈。
兹焉毕馀命,富贵非吾曹。
长沙哀糺纆,汉阴嗤桔槔。
苟伸击壤情,机事息秋豪。
海雾多蓊郁,越风饶腥臊。
宁唯迫魑魅,所惧齐焄藨。
知罃怀褚中,范叔恋绨袍。
伊人不可期,慷慨徒忉忉。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县)人,著名杰出诗人、哲学家、儒学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