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 八书 · 封禅书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厥旷远者千有馀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尚书曰,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山川,遍群神。辑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还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岱宗,泰山也。柴,望秩于山川。遂觐东后。东后者,诸侯也。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五月,巡狩至南岳。南岳,衡山也。八月,巡狩至西岳。西岳,华山也。十一月,巡狩至北岳。北岳,恒山也。皆如岱宗之礼。中岳,嵩高也。五载一巡狩。

禹遵之。后十四世,至帝孔甲,淫德好神,神渎,二龙去之。其后三世,汤伐桀,欲迁夏社,不可,作夏社。后八世,至帝太戊,有桑谷生于廷,一暮大拱,惧。伊陟曰:“妖不胜德。”太戊修德,桑穀死。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后十四世,帝武丁得傅说为相,殷复兴焉,称高宗。有雉登鼎耳雊,武丁惧。祖己曰:“修德。”武丁从之,位以永宁。后五世,帝武乙慢神而震死。后三世,帝纣淫乱,武王伐之。由此观之,始未尝不肃祗,后稍怠慢也。

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祗。皆用乐舞,而神乃可得而礼也。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四渎者,江、河、淮、济也。天子曰明堂、辟雍,诸侯曰泮宫。

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郊社所从来尚矣。

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礼乐废,诸侯恣行,而幽王为犬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昚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

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

作鄜畤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遂都雍。雍之诸祠自此兴。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菑。

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

其后十四年,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而后世皆曰秦缪公上天。

秦缪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幹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而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穷以辞,因设之以事,曰:“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也。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皇麒麟不来,嘉穀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是岁,秦缪公内晋君夷吾。其后三置晋国之君,平其乱。缪公立三十九年而卒。

其后百有馀年,而孔子论述六,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馀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或问禘之说,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说,其于天下也视其掌。”诗云纣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爰周德之洽维成王,成王之封禅则近之矣。及后陪臣执政,季氏旅于泰山,仲尼讥之。

是时苌弘以方事周灵王,诸侯莫朝周,周力少,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诸侯不从,而晋人执杀苌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

其后百馀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

其后百二十岁而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

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徵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祕之,世不得而记也。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休于大树下。诸儒生既绌,不得与用于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则讥之。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

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以章始皇之功德。其秋,诸侯畔秦。三年而二世弑死。

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僇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讹曰:“始皇上泰山,为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

昔三代之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四渎咸在山东。至秦称帝,都咸阳,则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自五帝以至秦,轶兴轶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或在天子,其礼损益世殊,不可胜记。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

于是自殽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恒山,泰山,会稽,湘山。水曰济,曰淮。春以脯酒为岁祠,因泮冻,秋涸冻,冬塞祷祠。其牲用牛犊各一,牢具珪币各异。

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华山,薄山。薄山者,衰山也。岳山,岐山,吴岳,鸿冢,渎山。渎山,蜀之汶山。水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江水,祠蜀。亦春秋泮涸祷塞,如东方名山川;而牲牛犊牢具珪币各异。而四大冢鸿、岐、吴、岳,皆有尝禾。

陈宝节来祠。其河加有尝醪。此皆在雍州之域,近天子之都,故加车一乘,

驹四。

霸、产、长水、沣、涝、泾、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阳,尽得比山川祠,而无诸加。

汧、洛二渊,鸣泽、蒲山、岳鞚山之属,为小山川,亦皆岁祷塞泮涸祠,礼不必同。

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馀庙。西亦有数十祠。于湖有周天子祠。于下邽有天神。沣、滈有昭明、天子辟池。于、亳有三社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各以岁时奉祠。

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故雍四畤,春以为岁祷,因泮冻,秋涸冻,冬塞祠,五月尝驹,及四仲之月月祠,陈宝节来一祠。春夏用骍,秋冬用

。畤驹四匹,木禺龙栾车一驷,木禺车马一驷,各如其帝色。黄犊羔各四,珪币各有数,皆生瘗埋,无俎豆之具。三年一郊。秦以冬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祠云。西畤、畦畤,祠如其故,上不亲往。

诸此祠皆太祝常主,以岁时奉祠之。至如他名山川诸鬼及八神之属,上过则祠,去则已。郡县远方神祠者,民各自奉祠,不领于天子之祝官。祝官有祕祝,即有菑祥,辄祝祠移过于下。

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与诸侯平咸阳,立为汉王。因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

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丰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长安置祠祝官、女巫。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属;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九天巫,祠九天:皆以岁时祠宫中。其河巫祠河于临晋,而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各有时。

其后二岁,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

高祖十年春,有司请令县常以春月及腊祠社稷以羊豕,民里社各自财以祠。制曰:“可。”

其后十八年,孝文帝即位。即位十三年,下诏曰:“今祕祝移过于下,朕甚不取。自今除之。”

始名山大川在诸侯,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领。及齐、淮南国废,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故。

是岁,制曰:“朕即位十三年于今,赖宗庙之灵,社稷之福,方内艾安,民人靡疾。间者比年登,朕之不德,何以飨此?皆上帝诸神之赐也。盖闻古者飨其德必报其功,欲有增诸神祠。有司议增雍五畤路车各一乘,驾被具;西畤畦畤禺车各一乘,禺马四匹,驾被具;其河、湫、汉水加玉各二;及诸祠,各增广坛场,珪币俎豆以差加之。而祝釐者归福于朕,百姓不与焉。自今祝致敬,毋有所祈。”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后三岁,黄龙见成纪。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其明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纟免焉。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应”。于是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仪亦如雍五畤。

夏四月,文帝亲拜霸渭之会,以郊见渭阳五帝。五帝庙南临渭,北穿蒲池沟水,权火举而祠,若光辉然属天焉。于是贵平上大夫,赐累千金。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

其明年,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

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兆见不迎则不至。”于是上使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

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气神事皆诈也。下平吏治,诛夷新垣平。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明年,匈奴数入边,兴兵守御。后岁少不登。

数年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至今天子。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元年,汉兴已六十馀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

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徵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见五畤。后常三岁一郊。是时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氾氏观。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今上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穀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舍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长,常自谓七十,能使物,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馀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九十馀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识其处,一坐尽惊。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已而案其刻,果齐桓公器。一宫尽骇,以为少君神,数百岁人也。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乾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造白金焉。

其明年,郊雍,获一角兽,若麃然。有司曰:“陛下肃祗郊祀,上帝报享,锡一角兽,盖麟云。”于是以荐五畤,畤加一牛以燎。锡诸侯白金,风符应合于天也。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且封禅,乃上书献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县偿之。常山王有罪,迁,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岁馀,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详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

其后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巫医无所不致,不愈。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少愈,彊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后入。因巫为主人,关饮食。所以言,行下。又置寿宫、北宫,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祕,世莫知也。

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二元以长星曰“光”,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狩”云。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礼毕,天子遂至荥阳而还。过雒阳,下诏曰:“三代邈绝,远矣难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以奉其先祀焉。”是岁,天子始巡郡县,侵寻于泰山矣。

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栾大,胶东宫人,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而乐成侯姊为康王后,无子。康王死,他姬子立为王。而康后有淫行,与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康后闻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乃遣栾大因乐成侯求见言方。天子既诛文成,后悔其蚤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说。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顾以臣为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耳,不足与方。臣数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奄口,恶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马肝死耳。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大曰:“臣师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令有亲属,以客礼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验小方,斗棋,棋自相触击。

是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居月馀,得四印,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印。制诏御史:“昔禹疏九江,决四渎。间者河溢皋陆,隄繇不息。朕临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乾称‘蜚龙’,‘鸿渐于般’,朕意庶几与焉。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舆斥车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万斤,更命其邑曰当利公主。天子亲如五利之第。使者存问供给,相属于道。自大主将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献遗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其后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云。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其夏六月中,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鼎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怪之,言吏。吏告河东太守胜,胜以闻。天子使使验问巫得鼎无奸诈,乃以礼祠,迎鼎至甘泉,从行,上荐之。至中山,曣翚,有黄云盖焉。有麃过,上自射之,因以祭云。至长安,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天子曰:“间者河溢,岁数不登,故巡祭后土,祈为百姓育穀。今岁丰庑未报,鼎曷为出哉?”有司皆曰:“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

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颂云‘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不吴不骜,胡考之休’。今鼎至甘泉,光润龙变,承休无疆。合兹中山,有黄白云降盖,若兽为符,路弓乘矢,集获坛下,报祠大享。唯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鼎宜见于祖祢,藏于帝廷,以合明应。”制曰:“可。”

入海求蓬莱者,言蓬莱不远,而不能至者,殆不见其气。上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

其秋,上幸雍,且郊。或曰“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亲郊之”。上疑未定。齐人公孙卿曰:“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与黄帝时等。”卿有札书曰:“黄帝得宝鼎宛朐,问于鬼臾区。鬼臾区对曰:‘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于是黄帝迎日推策,后率二十岁复朔旦冬至,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黄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视其书不经,疑其妄书,谢曰:“宝鼎事已决矣,尚何以为!”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说,乃召问卿。对曰:“受此书申公,申公已死。”上曰:“申公何人也?”卿曰:“申公,齐人。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无书,独有此鼎书。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能仙登天矣。黄帝时万诸侯,而神灵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者,乃断斩非鬼神者。百馀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谷口也。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珣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馀人,龙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珣,龙珣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珣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于是天子曰:“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鵕耳。”乃拜卿为郎,东使候神于太室。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其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已祠,胙馀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字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其赞飨曰:“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而衣上黄。其祠列火满坛,坛旁亨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见太一云阳,有司奉瑄玉嘉牲荐飨。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令太祝领,秋及腊间祠。三岁天子一郊见。”

其秋,为伐南越,告祷太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以象太一三星,为太一锋,命曰“灵旗”。为兵祷,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而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随验,实毋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雠。上乃诛五利。

其冬,公孙卿候神河南,言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如雉,往来城上。天子亲幸缑氏城视迹。问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者求之。其道非少宽假,神不来。言神事,事如迂诞,积以岁乃可致也。”于是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以望幸。

其春,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乐,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

其来年冬,上议曰:“古者先振兵泽旅,然后封禅。”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馀万,还祭黄帝冢桥山,释兵须如。上曰:“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对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既至甘泉,为且用事泰山,先类祠太一。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齐人丁公年九十馀,曰:“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

三月,遂东幸缑氏,礼登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云。问上,上不言;问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户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东上泰山,泰山之草木叶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巅。

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大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群臣有言见一老父牵狗,言“吾欲见巨公”,已忽不见。上即见大迹,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则大以为仙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传车及间使求仙人以千数。

四月,还至奉高。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不经,难施行。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荐绅,射牛行事。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祕。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阴道。丙辰,禅泰山下阯东北肃然山,如祭后土礼。天子皆亲拜见,衣上黄而尽用乐焉。江淮间一茅三脊为神藉。五色土益杂封。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颇以加礼。兕牛犀象之属不用。皆至泰山祭后土。封禅祠;其夜若有光,昼有白云起封中。

天子从禅还,坐明堂,群臣更上寿。于是制诏御史:“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修祠太一,若有象景光,箓如有望,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太山,至于梁父,而后禅肃然。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复博、奉高、蛇丘、历城,无出今年租税。其大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过毋有复作。事在二年前,皆勿听治。”又下诏曰:“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狩,用事泰山,诸侯有朝宿地。其令诸侯各治邸泰山下。”

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五月,反至甘泉。有司言宝鼎出为元鼎,以今年为元封元年。

其秋,有星茀于东井。后十馀日,有星茀于三能。望气王朔言:“候独见填星出如瓜,食顷复入焉。”有司皆曰:“陛下建汉家封禅,天其报德星云。”

其来年冬,郊雍五帝。还,拜祝祠太一。赞飨曰:“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寿星仍出,渊耀光明。信星昭见,皇帝敬拜太祝之享。”

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欲见天子”。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无所见,见大人迹云。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是岁旱。于是天子既出无名,乃祷万里沙,过祠泰山。还至瓠子,自临塞决河,留二日,沈祠而去。使二卿将卒塞决河,徙二渠,复禹之故迹焉。

是时既灭两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昔东瓯王敬鬼,寿百六十岁。后世怠慢,故衰秏”。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上信之,越祠鸡卜始用。

公孙卿曰:“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甘泉则作益延寿观,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茎台,置祠具其下,将招来仙神人之属。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夏,有芝生殿房内中。天子为塞河,兴通天台,若见有光云,乃下诏:“甘泉房中生芝九茎,赦天下,毋有复作。”

其明年,伐朝鲜。夏,旱。公孙卿曰:“黄帝时封则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诏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鸣泽,从西河归。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浮江,自寻阳出枞阳,过彭蠡,礼其名山川。北至琅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修封焉。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阯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

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衤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礼毕,燎堂下。而上又上泰山,自有祕祠其巅。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山上举火,下悉应之。

其后二岁,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推历者以本统。天子亲至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毋修封禅。其赞飨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复始。皇帝敬拜太一。”东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验,然益遣,冀遇之。

十一月乙酉,柏梁灾。十二月甲午朔,上亲禅高里,祠后土。临勃海,将以望祀蓬莱之属,冀至殊廷焉。

上还,以柏梁灾故,朝受计甘泉。公孙卿曰:“黄帝就青灵台,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廷。明廷,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诸侯甘泉,甘泉作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其东则凤阙,高二十馀丈。其西则唐中,数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馀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乃立神明台、井幹楼,度五十丈,辇道相属焉。

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为太初元年。是岁,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

其明年,有司上言雍五畤无牢熟具,芬芳不备。乃令祠官进畤犊牢具,色食所胜,而以木禺马代驹焉。独五月尝驹,行亲郊用驹。及诸名山川用驹者,悉以木禺马代。行过,乃用驹。他礼如故。

其明年,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未有验者。方士有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命曰迎年”。上许作之如方,命曰明年。上亲礼祠上帝焉。

公玊带曰:“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巨、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禅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天子既令设祠具,至东泰山,泰山卑小,不称其声,乃令祠官礼之,而不封禅焉。其后令带奉祠候神物。夏,遂还泰山,修五年之礼如前,而加以禅祠石闾。石闾者,在泰山下阯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故上亲禅焉。

其后五年,复至泰山修封。还过祭恒山。

今天子所兴祠,太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五,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凡六祠,皆太祝领之。至如八神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过则祠,行去则已。方士所兴祠,各自主,其人终则已,祠官不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渎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

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礼载“升中”,书称“肆类”。古今盛典,皇王能事。登封报天,降禅除地。飞英腾实,金泥石记。汉承遗绪,斯道不坠。仙闾、肃然,扬休勒志。

形式:

诗词简介

《封禅书》,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自《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六》。

翻译

自古以来受天命为帝王的人,何尝不封禅?大约没有必须的吉兆、瑞应就忙着行封禅礼的大有人在,而从来没有过已经出现了封禅必须的吉兆、瑞应而不到泰山去的人。有的人虽然承受天命当了帝王而治世的大功未能成就,有的身已至梁父而道德与封禅的盛举不侔,有的道德已侔而又无瑕行封禅礼,所以得行封禅的很少。《传》说:“三年不行礼,礼制必废;三年不举乐,乐必坏。”每逢盛世,则举行封禅礼以报答天的功德,衰世则停礼不行。远的千余年,近的数百年,所以封禅的仪式残缺以至堙灭,详细情形无法记录下来传闻后世了。

《尚书》说:舜在璇玑玉衡,以整齐七政。于是类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收取群后所持瑞玉,选择吉月吉日,会见四岳诸侯牧守,将所收瑞玉还给他们。当年二月,向东方巡察,到达岱宗。岱宗,就是泰山。焚烧柴薪为燎火,按次第望祭诸山川。于是觐见东后。东后,就是东方的诸侯。调合四时与月、日的相对误差,统一声律与度量衡,修饬五礼以及五玉、三帛、二生、一死等各等级人的贽见礼。五月,巡察到南岳。南岳,就是衡山。八月,巡察到西岳。西岳,就是华山。十一月,巡察到北岳,北岳,就是恒山。都与岱宗的礼仪相同。中岳,就是嵩高山,五年巡察一次。

禹沿用了这种巡察制度。其后十四世,到帝孔甲,有淫德,好神祀,神被亵渎,有二龙离去。此后三世,汤伐夏桀,想除去夏祭社神的神坛,以为不合适而止,作了名为《夏社》的文诰。此后八世,至帝太戊时,有桑、谷二木合为一株,生于庭院中,一个晚上长到拱把粗,太戊很是害怕。伊陟说:“妖不胜德,邪不压正。”太戊于是修德行善政,桑谷树自枯而死。伊陟将此事告知巫咸,巫咸记录为《咸又》四篇,巫咸的名子从此流传下来。此后十四世,帝武丁得傅说(yuè,月)为相国,殷朝重又兴盛起来,称为高宗。有野鸡,登上鼎耳而鸣,武丁害怕起来,祖己说:“修德就不用怕了。”武丁听从了他的话,帝位一直安宁无事。后五世,帝武乙由于怠慢神灵,遭雷震而死。后三世,帝纣淫乱,武王兴兵讨伐他。由此看来,开始时未尝不肃敬神祗,后来渐渐怠慢松懈了。

《周官》说,冬至那一天,祭天于城南郊,以迎接夏至日的到来;夏至那一天,祭地祗。都用音乐、舞蹈,神才会接受你的礼敬。天子祭祀天下的名山大川,视五岳如同对待三公礼,视四渎如同对诸侯礼,诸侯只祭境内的名山大川。四渎,就是指长江、黄河、淮水、济水。天子祭天的地方称为明堂、辟雍,诸侯祭祀的地方称为泮宫。

周公既做了成王的相国,定下制度:郊祀时以后稷配天,宗庙祭祀时在明堂中祭文王以配上帝。自从夏禹兴起时从事社神的祭祀,后稷稼穑有功,才有后稷的神祠,郊祭与社祭都有很悠久的历史了。

自周朝灭殷以后十四世,世道更加衰落,礼乐废弃,诸侯恣意行事,而周幽王被犬戎战败,周朝都城东迁到雒邑。秦襄公攻犬戎救周,以功劳开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为诸侯,居住在西部边垂,自以为是少暤神的代表,作西畤祭祀白帝,牺牲用马驹、黄牛、羝羊各一头。过了十六年,秦文公往东方打猎,来到、渭二水之间,想留居下来,卜得吉兆。文公梦见有一条黄蛇,身子从天上下垂到地面,嘴巴一直伸到鄜城一带的田野中。文公以梦中的事问史敦,史敦回答说:“这是上帝的象征,请君祭祀它。”于是建立了鄜畤,用三牲大礼郊祭白帝。

在立鄜畤以前,雍城旁原有吴阳武畤,雍城东有好畤,都已废弃无人祭祀。有人说:“自古以来,由于雍州地势高,为神明聚居处,所以立畤郊祀上帝,其他诸神的祠庙也都聚集在这里。大约黄帝时曾加祭祀,直到晚周还举行郊祭。”这些话不见于经典,为缙绅大人所不言。

作鄜畤以后九年,秦文公得到一块质似石头的东西,在陈仓山北坡的城邑中祭祀它。它的神灵有时经岁不至,有时一年之中数次降临,降临常在夜晚,有光辉似流星,从东南方来,汇集在祠城中,像雄鸡一样,鸣叫声殷殷然,引得野鸡纷纷夜啼。用牲畜一头祭祀,名为陈宝。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为帝,经占卜居住在雍城,后来子孙把疆域扩展到黄河沿岸,便定都于雍城,雍城的许多祠庙都是这时期建立的。每祭祀用牲畜达三百头。又作祭伏的祠庙。还磔(zhé,哲)裂狗于城邑四方,以防御蛊灾的侵害。

德公立二年而死。又过四年,秦宣王在渭水以南作密畤,祭祀青帝。

过了十四年,秦缪公即位,病卧五天不省人事;醒来后,自说梦见上帝了,上帝命缪公平定晋国内乱。史官记载下来藏于内府。而后世都说秦缪公上天了。

秦缪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为霸主,在葵丘召集诸侯会盟,产生了封禅的念头。管仲说:“古时候封泰山禅梁父的有七十二家,而我记得的只有十二家。以往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牺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彭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俈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都是受天命为帝王以后才得以封禅。”齐桓公说:“寡人向北征伐山戎,兵过孤竹;向西伐大夏,远涉流沙,勒马停车,登上卑耳山;向南征伐到召陵,登上熊耳山以眺望长江、汉水。为平乱伐叛等武事召集诸侯会兵三次,为政治、外交等文事集会了六次,前后九次集会诸侯,一统天下,诸侯无一人敢违背我。与以往三代受天命为帝王,又有什么两样?”于是管仲看出对桓公不可能以言辞相说服,因设置些难办的事情阻止他,说道:“古时候封禅,需要用鄗上地区的黍,北里地区的禾,做祭天用的粢盛;用江淮之间生长的三脊茅,编织荐神的席子。东海来贡比目鱼,西海来贡比翼鸟,然后还有不求自至的十五种吉祥物出现。如今什么祥瑞也没有,凤凰麒麟没有降临,嘉谷没有产生,而田野中的蓬蒿杂草茂盛,鸱枭等恶鸟数次出现于朝堂,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封禅,是否有点儿不太合适?”于是桓公打消了封禅的念头。这一年,秦缪公送夷吾回国立为晋君。此后先后三次为晋国立君主,平定晋国的内乱。缪公在位三十九年而死。

此后过了一百多年,有孔子论述六艺。书传中曾简略地记述说天下改姓而出现的新王,封泰山禅梁父的有七十多人,而孔子论述中却看不到有关封禅的俎豆之礼,大约是难以记述的缘故。曾有人问及有关谛祭的事,孔子说:“不知道。倘若知道谛祭的事,对天下任何事都如同观察自己的掌文一样明白了。”按《诗经》所说纣王在位,文王受天命后,政事中没有封泰山的事。武王于灭殷以后二年,天下尚未安宁而死。所以周朝惟有到成王时才说得上德政融洽,成王要封泰山才接近于合乎道理。然而,此后诸侯各国陪臣执政,鲁国季氏旅祭于泰山,孔子曾嘲笑这种事。

这时期苌弘以法术效力于周灵王,诸侯不肯朝见周王,周朝微弱,无力治其罪,于是苌弘就明目张胆地搞起了鬼神活动,设置了射《狸首》的仪式。狸首,代表那些不来朝见的诸侯。想凭借神怪的力量招致诸侯来朝。诸侯不从,而晋人捕获苌弘,杀掉了他。周朝人谈法术神怪自苌弘开始。

百余年后,秦灵公在吴阳设上畤,祭祀黄帝;设下畤,祭祀炎帝。

此后四十八年,周朝太史儋见秦献公说:“起初秦与周联合,联合后又分离,五百年后该当重新联合,联合十七年就会有霸王出现了。”栎阳下雨,有黄金随雨而落,秦献公自认为是得了五行中属于金的祥瑞,因而在栎阳作畦畤祭祀白帝。

此后过了一百二十年秦灭周朝,周朝的九鼎流入秦国。有人说宋国的太丘社坛被毁以后,九鼎在彭城下的泗水中沉没了。

又过了一百一十五年秦国统一天下。

秦始皇既统一天下为帝,有人说:“黄帝于五行得土德,有黄龙和大蚯蚓出现。夏朝得木德,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殷朝得金德,所以才从山中流出银子来。周朝德火德,有红色乌鸦这种符瑞产生。如今秦朝改变了周朝天下,是得水德的时代,以前秦文公出外打猎,曾得到一条黑龙,这就是水德的吉祥物。”于是秦把黄河的名子改为“德水”,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颜色崇尚黑色,尺度以六为数,音声崇尚大吕,政事崇尚法令。

即帝位的第三年,向东方巡察郡县,在驺县峄山立祠祭祀,歌颂秦朝的功德事业。于是征发齐鲁的儒生、博士七十人为随从,来到泰山下。众儒生有的建议说:“古时候封禅,乘坐用蒲草包裹车轮的车子,是怕伤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把地面打扫一下,就作为祭祀场地,席子用草、禾稽编成,是由于容易办到、易于遵行的缘故。”始皇听到这些议论各不相同,而且与情理不合,难以实行,由此不用儒生。而命人修理、打扫行车道路,自阳坡登上泰山的顶峰,立石碑歌颂秦始皇的功德,表明他应该封禅的道理。从阴坡下山,在梁父山禅祭地神。封禅的仪式有许多是采用在雍城祭祀上帝所用的仪式,而所封所藏都秘而不宣,世人无法知晓并记录下来。

秦始皇上泰山时,于山腰中遇到暴风雨,曾在大树下避雨。诸儒生既被贬退,不能参与封禅的礼仪,听说始皇遇风雨,就讥笑他。

封禅既毕,秦始皇继续东行到海上游览,一路祭祀名山、大江河以及八神,向仙人羡门高等祈求福佑。八神名目自古就有,有的说是齐太公以来制造出来的。齐国之所以名为齐,就是由于八神之一的天齐神的缘故。天齐的祭祀已经废绝,不知起自何时。八神:一是天主,祀于天齐,有天齐渊水,在临淄城南郊的山脚下。二是地主,祀于泰山下的梁父山。这是由于天性喜阴,祭祀它必须在高山的下面,小山的上面,称为畤;地性喜阳,祭祀它必须在低洼地区的圆丘上。三是兵主,祭蚩尤。蚩尤祠在东平陆的监乡,为齐国西境。四是阴主,祭于参山。五是阳主,祭于之罘(fú,浮)山。六是月主,祭于莱山。以上三项在齐国北部,临近勃海。七是日主,祀于成山。成山绝壁迴曲,人于海中,在齐东北部的最为边隅的地区,据说是迎接日出的地方。八是四时主,祀于琅邪山。琅邪在齐国东部,为太岁开始运行的地方。祭祀八神都用牺牲一头,而巫祝的数目有多有少,珪币的名目、数目也各不相同。

自从齐威王、宣王的时候,驺衍等人著书立说,论述五德终始变化,到秦称帝后有齐人把这套理论奏明秦王,所以秦始皇采用了它。而自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以后都是燕国人,实行神仙道家的法术,如形解销化、依托鬼神等事。驺衍以阴阳迭主运数的理论显名诸侯,而燕齐地区海上的方士传习他的理论又不能通达,因此一些荒诞奇怪、阿谀奉迎、苟且求合的人从此兴起了,其人数之多不可胜计。

自从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以来,就使人人海寻找蓬莱、方丈、瀛州三神山。这三座神山,相传在渤海之中,路程并不算远,困难在于将到山侧时,就会有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据说曾有人到过那里,众仙人以及长生不老药那里都有。山上的东西凡禽兽都是白色的,以黄金和白银建造宫阙。到山上以前,望过去如同一片白云;来到跟前,见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则每每被风吹引离去,终究不能到达。世俗间的君主帝王无不钦羡非常。及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到海上游览,向始皇谈及这些事的方士不计其数。始皇自以为亲到海上不见得就能找到三神山,于是派人带着童男童女到海上寻找。船从海中回来,都以遇风不能到达为辞,说道虽没到达,确实看到了三神山。第二年,始皇重游海上,到琅邪,路过恒山,取道上党而回。三年后,巡游碣石山,考察被派遣人海寻找三神山的方士,从上郡反回京城。过了五年,始皇南游到湘山,于是登上会稽山,并来到海上,希望能得到海中三神山中的长生不老药,没能如愿,回来的路上在沙丘宫病死。

二世元年,秦二世向东巡游到碣石山和海南,经过泰山,到达会稽,每处都按礼仪祭祀神祇,在始皇所立石上勒文纪事,以颂扬始皇的功德。这年秋天,诸侯起兵背叛秦朝,三年后二世遇弑而死。

始皇封禅以后十二年,秦朝灭亡。那些儒生们疾恨秦朝焚毁诗书,屠杀、侮辱文学士人,百姓怨恨秦朝法律,天下人都背叛秦朝,因而都讹传说:“始皇上泰山,被暴风雨所阻,没能行封禅礼。”既没封禅,怎能如方士们所说说是无封禅之德而行封禅之礼呢?

以往三代建国都在河、洛二水之间,所以以嵩高山为中岳,其他四岳名也都与各自的方位相合,而四渎都在崤山以东。到秦称帝,建都咸阳,则五岳、四渎都在都城东方。自五帝到秦朝一代代的迭兴迭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境内,或在天子国中,祭祀的礼仪有损有益,随世而异,不可胜计。及秦朝统一天下后,命令祠官经常供奉的天地名山大川诸鬼神,便能按次序记述下来了。

于是知道那时自崤山以东,有名山五个,大川二个加以祭祀。名为太室。太室,就是嵩高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水名是济水,淮水。春季以干肉、酒醴举行岁祭,此外由于岁暖不能封冻,或秋季因干旱而河床涸落、因早寒而冰冻,或冬季寒而冰雪塞途等异常现象,随时祈祷祭祀。祭祀牺牲用牛犊各一头,与牛犊相配的礼器以及珪币等各不相同。

自华县以西名山有七个,名川有四个。名为华山,薄山。薄山,就是衰山。岳山,岐山,吴岳,鸿冢,渎山。渎山,就是蜀中的汶山。水的名子为河水,祀于临晋;沔水,祭祀于汉中;湫渊,祭祀于朝;江水,祭祀于蜀中。也是在春秋天不结冰,河川干涸及冰雪塞途时祷祭,与东方名山川相同,但祭祀所用牺牲牛渎以及配用礼具和珪币等各不相同。此外四大冢鸿冢、岐冢、吴冢、岳冢,都有尝禾的祭祀。

遇到陈宝神应节降临祠庙,河水增加尝醪的祭祀。这些都由于在雍州地域以内,靠近天子的都城,所以祭祀增加车一辆,马驹四匹。

霸水、产水、长水、沣水、涝水、泾水、渭水都不是大川,由于邻近咸阳,都得到与名山川相同的祭祀,但没有加祭的诸项内容。

水、洛水二渊,鸣泽、蒲山、岳山之类,是小山川,也都有每年的祷祭、冰雪塞途、河川干涸、不封冻等祀,但礼仪不必相同。

而雍州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星、太白星、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类,凡一百多个祠庙。西县也有数十座祠庙。在湖县有周天子祠,下邽有天神祠,沣县、滈县有昭明庙,天子辟池庙、在〔杜〕、亳二县有三(社)(杜)主的祠庙、寿星庙;而雍城的菅庙中也有杜主庙。杜主,原是周朝的右将军,在秦中地区,是小庙中最有灵验的庙宇。以上种种各自都按年岁、季节供奉和祭祀。

诸神祠中唯有雍州四畤的上帝祠地位最尊,祭祀场面最激动人心的要数陈宝祠。所以雍州四畤,春季举行岁祷,此外还有由于不封冻、秋季河川干涸和早寒冰冻,冬季寒引起的冰雪塞途的祭祀,五月的尝驹,以及四仲月举行的月祀;而陈宝祠只有陈宝应节降临时的一次祭祀。祭礼春夏季用骍牛,秋冬季用驹。每用驹四匹,由四匹木偶龙拉的木偶栾车一乘,四匹木偶马拉的木偶马车一乘,颜色与各帝相应的五方色相同。黄牛犊和羔羊各四只,珪币各有定数,牛、羊等都是活埋于地下,没有俎豆等礼器。三年郊祭一次。秦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所以常以十月斋戒后郊祀上帝,由祭的地方以权火直达宫禁,皇帝拜于咸阳宫旁,衣服崇尚白色,其他用具与通常祭祀相同。西畤、畦畤的祭祀与秦统一前相同,皇帝不亲身往祭。

此类祠庙都由太祝主持常务,按年岁季节加以祭祀。至于其他名山川、诸鬼神以及八神之类,皇帝路过它们的祠庙时就加祭祀,离去则停祭。郡县以及边远地区的神祠,百姓各自供奉祭祀,不归天子设置的祝官管辖。祝官中有一种秘祝,即遇有灾祸,每每祝祷祭祀,把过失转归到臣下身上。

汉朝兴起了。汉高祖贫贱时,曾经杀死一条大蛇,有神物化作人形说:“这条蛇,是白帝的儿子,杀它的是赤帝的儿子。”高祖初起兵时,曾祷于丰县的枌榆社坛。攻下沛县后,称为沛公,就祭祀蚩尤神,以血衅鼓旗染成红色。终于在十月兵至霸上,与诸侯兵共同平定咸阳,自立为汉王。因此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头,颜色崇尚赤色。

第二年,向东攻打项籍,还兵入关后,问道“过去秦朝时祭祀的上帝是什么帝呢?”左右回答说:“共四帝,有白帝、青帝、黄帝、赤帝等祠庙。”高祖说:“我听说天有五帝,只有四庙,是什么原因呢?”谁也回答不出来。于是高祖说:“我知道了,是等待我来凑足五帝之数的。”于是又建立了黑帝祠,命名为北畤。由有关机构主持祭祀,皇帝不亲自往祭。全部录用往时秦朝的祝官,又设置了太祝、太宰,仪礼也与以往相同。因命各县设置公用社坛,下诏书说:“我很重视祠庙而敬重祭祀。如今上帝的祭祀以及山川诸神应当祭祀的,各州县及有关机构按时礼象往常一样加以祭祀。”

四年后,天下已经平定,诏命御史,令丰县整修枌榆社坛,恭谨祭祀,四时祭常于春季用羊猪祭祀。令祝官在长安建立蚩尤祠。在长安设置祠祝官、女巫。其中梁巫,祭祀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类;晋巫,祭祀五帝、东君、云中君、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类;秦巫,祭祀社主、巫保、族累之类;荆巫,祭祀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类;九天巫,祭祀九天。都按年岁、季节祭于宫中。其河巫祭河神于临晋,而南山巫祭祀南山和秦中。秦中,是祭祀二世皇帝的。祭祀各有定时。

此后二年,有人说周朝兴起就建立了邰邑,立了后稷庙,所以至今受天下人祭祀。于是高祖命令御史“下令各郡、诸侯国和县建立灵星庙,经常按岁时用牛祭祀。”

汉高祖十年春天,主管机构请求,命各县常以春二月和腊月祀社稷,牺牲用羊猪,百姓按里社各自集资加以祭祀。高祖以制书批复说:“可。”

此后十八年,孝文帝即皇帝位。即位的第十三年,下诏书说:“如今的秘祝把过失转移到臣下身上,朕很不喜欢这种法子,从今日起,取消秘祝。”

起初名山大川在诸侯国境内的,由诸侯的祝官各自供奉祭祀,天子的祝官不领其事。及废除了齐、淮南国后,命令由太祝官负责,一律象往常一样按岁时加以祭祀。

这一年,颁制书说:“朕即皇帝位至今已十三年,依赖宗庙的神灵,社稷的福报,境内安定,疾疫不兴。其间连年丰收,如朕这般无德,为何能享受这样的福报?这都是上帝诸神的赐与啊。听说古时候享受神的恩德必报答它的功劳,所以想增加对诸神的祭祀礼数。经主管机构议定雍州五畤增加路车各一乘,连同驾车以及车上各种装具;西畤、畦畤增加(木)偶车各一乘,(木)偶马各四匹,连同驾车和车上的各种装具;河、湫、汉水的祭祀增加玉各二枚;并且所有祠庙,各增大其祭坛场地,珪币俎豆也按等级有所增加。而祝福者把这些都归福于朕,百姓得不到好处。从今以后祝官向神致礼,不得为了朕再对神有所祈求。”

鲁人公孙臣上书说:“起初秦朝得水的福德,如今汉承受了它。若推求五德终始的传受,汉朝应当受土德,受土德的感应是出现黄龙。应该更改岁正和月朔,变易服色,于五色崇尚黄色。”当时丞相张苍爱好律历的学问,认为汉朝是水德的开始河水决口于金堤,便是水德的符兆。以上年十月为,颜色崇尚外黑内赤,能与五行之德相符合。公孙臣所说,是错误的。于是公孙臣的上书就被否决了。此后三年,黄龙出现于成纪地区。于是文帝召见公孙臣,拜他为博士官,与诸儒生一起起草更改历法和服色的事宜。当年夏天,颁下诏书说:“今有异类的神灵出现于成纪,对百姓不加伤害,且使每年得到好收成。朕欲郊祀上帝诸神,礼官商议一下具体事宜,不要因有所忌讳以劳联思。”主管官员都说:“古时候天子在夏季亲自郊祀,在郊外祭祀上帝,所以称为郊”。于是夏季四月,文帝首次亲自郊祀雍城的五畤祠,礼服崇尚赤色。

第二年,赵人新垣平以善望气得以朝见皇帝,说道:“长安城的东北方有神气,色呈五彩,形状与人的冠冕相同。有人说东北方是神明居住的地方;西方是神明的坟墓。今东北方出现神气,是天降的祥瑞,应该立祠庙祀上帝,以与这天降的祥瑞相应合”。于是在渭阳作五帝庙,五帝同庙而居,每帝居一殿,庙的每一面有五个门,颜色各与殿内所祭帝的五方色相同。祭祀所用以及诸仪式也都与雍城的五畤相同。

夏季四月,文帝亲自在霸、渭二水会合处拜神,以郊祀渭阳五帝。五帝庙南临渭水,北部横跨蒲地池水,权火燃烧起来时开始祭祀,火光辉然上烛于天。于是封新垣平为上大夫,赏赐累计达千金之多。而命博士和诸生员搜辑六经中有关资料撰成《五制》,打算商讨巡狩和封禅的事宜。

文帝出游到长门,仿佛见到五人立于道路以北,于是在道路以北就其所立处建立了五帝坛,以五牢和相应的礼具祭祀。

明年,新垣平使人带着玉杯,到天子阙下上书进献。新垣平自己预先对皇帝说:“有宝玉气来到了天子阙下。”事后,检查各处给皇帝的进献,果然发现有献玉杯的,上面刻着“人主延寿”四个字。新垣平又说:“就为臣观测,太阳在一日之内将会出现二个中午。”过了不久,太阳过午以后,向东逆行,重又出现一个中午。于是把文帝十七年改为元年,命令天下人得以聚饮庆贺。

新垣平对皇帝说:“周鼎失落在泗水之中,如今河水泛滥通于泗水,臣望见东北方汾阴地区有金宝气,推想难道是周鼎要出现了吗?虽然征兆已经出现,若不争取它还是不能自己来到人间。”于是皇上命人在汾阴南修了一座庙,临河而立,希望通过祭祀祈求周鼎的出现。

有人上书告发新垣平所说的种种望气事都是骗局,把新垣平交给司法官员审理,杀新垣平,夷灭其族。从此以后,文帝对于更改岁正、服色、神明等事再也没有兴趣了,把渭阳、长门的五帝庙交给祠官管领,按时祭祀,自己不再亲往行礼了。

第二年,匈役数次侵入边境,汉朝发兵守卫,此后几年收成少差一些。

数年后孝景帝即皇帝位,在位十六年,祠官象以往一样各自按照岁时祭祀,没有什么兴革,一直到本朝天子。

本朝天子即位之初,就特别注重对鬼神的祭祀。

到(武帝)元年时,汉朝建国已经六十多年了,天下安定,官绅等辈都希望天子行封禅礼并改定岁正、度数。而皇帝心向儒术,招揽贤良士人。赵绾、王臧等是以文学升任为公卿的官员,打算按古制在城南建立明堂,以朝见诸侯;起草了皇帝巡狩、封禅的礼仪制度和改正历法、服色等事项,尚未完成。正赶上窦太后专攻黄老学说,不喜欢儒术,派人私下里搜集、访察赵绾等人干过的违法事,召集官员审理绾、臧的案件,赵绾、王臧自杀,他们主持兴办的各项事务也都随之废止。

此后六年,窦太后死。第二年,征召文学人士公孙弘等人为官。

明年,本朝皇帝初次到雍城,郊祀、礼见五畤神灵。以后常常是每隔三年郊祀一次。当时皇帝求得神君偶象,供奉在上林苑中的蹄氏观。神君,原是长陵一女子,因儿子的原因而死,显神灵于字为宛若的妯娌二人。宛若在家中供奉它,百姓多到他家里来祭祀。平原君曾去祭祀,他的后世子孙因此而位尊名显。到本朝天子即位,就以隆重的礼节在宫中设庙祭祀。能听到神君的说话声,看不到它的形象。

当时李少君也以祭灶、避谷、长生不老等法术见皇帝,受到皇帝的尊重。李少君,原来是深泽侯的舍人,主管方术。这时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历,经常自称是七十岁年纪,能驱使鬼物,长生不老。他用自己的法术遍交诸侯。无妻无子。人们听说他能驱使鬼物还能长生不死,不断赠送给他一些礼物,因此金钱衣食时常有余,不知情者都以为他不从事任何生业反而很富裕,又不知道他的来历出身,对他更加信奉,争相尊崇他。少君天生好法术,善于巧发奇中。曾经随武安侯赴宴,宴席中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少君就与他谈论早先与他祖父一起游玩射猎的地方,这位老人年幼时与祖父住在一起,还能记得这些地方,宴会上所有的人都惊讶不止。少君见皇帝,皇帝有一件古铜器,问少君,少君说:“这件铜器是齐桓公十年时在柏寝台上的陈设品。”过后考察铜器上的铭文,果然是齐桓公时的器物,举宫上下,尽都惊骇,以为少君是活神仙,是数百岁人了。

少君对皇帝说:“祭灶能招致鬼物,招致来鬼物后丹砂就能炼成黄金,用变化来的黄金打造饮食器,使用后能延年益寿。益寿才能见到蓬莱山的仙人,见仙人后再行封禅礼就能长生不老了。黄帝就是一个例证。为臣曾经在海中游历,见到安期生,他正吃着一种枣,象瓜一样大。仙人安期生,往来于蓬莱山中,缘分合就与人相见,不合就隐而不见。”于是天子开始亲自行祭灶礼,派遣方士到海中寻找安期生等仙人,并从事于炼丹砂等药剂为黄金的事情了。

过了很久,李少君病死。天子认为没有死,是化去成仙了,指命黄锺县史名为宽舒的人学习他的方术。蓬莱安期生寻找不到,而燕齐两地海上怪诞、迂腐的方士们一泼又一泼地相继前来讲述修炼神仙的事了。

亳县人廖忌以祭祀太一神的方法上秦朝廷,说:“天神之中以太一为贵,太一的辅佐名为五帝。古时候天子在春秋两季祭太一神于东南郊,礼用太牢,祭祀凡用七天,建造神坛,于八方设立阶梯,开门为鬼道。”于是天子命太祝在长安东南郊建祠庙,经常按谬忌的方法供奉和祭祀。后来有人上书,说:“古时候的天子,每三年一次用太牢祭祀三一神:就是天一、地一、太一神”。天子准其奏,命太祝负责在谬忌奏请建立的太一神坛上祭祀三一神,祭法按上书人所说的方法。以后又有人上书,说:“古时候天子常在春季举行解除灾殃的祭祀,祀黄帝用枭、破镜各一只;祀冥羊用羊;祀马行用一匹青色牡马;祀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祀武夷君用干鱼;祀阴阳使者用牛一头。”命祠官负责,都按上书人说的方法,在谬忌太一神坛的旁边祭祀。

后来,天子苑中有白鹿,用白鹿皮作为货币,为了引发祥瑞征兆的产生,制造了白金。

第二年,在雍城郊祭,猎获一只一角兽,样子象麃。主管官员说:“陛下恭恭敬敬的进行郊祀,上帝作为报答,赐给一角兽,这大约就是麒麟。”于是把它献给五畤,每畤的祭物增加牛一头,在燎火中焚祭。由于这是造白金引发天降下的祥瑞,所以赐给诸侯白金,向他们暗示,造白金为瑞应是与天意相合的。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将要封禅了,就上书把太山以及附近的城邑献给天子,天子赏给他其他县城作为报答。常山王有罪,贬除王爵,天子另封他的弟弟为真定王,以继续对先王的祭祀,而把常山国改为郡,这样五岳都在天子直接管辖的郡县之内了。

明年,齐人少翁以能与鬼神相通的法术来见皇帝。皇帝有一位宠爱的妃嫔王夫人,王夫人死,少翁用法术使王夫人和灶鬼的形貌在黑夜中重现,天子隔着帷幕看到了她。于是就封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他很多东西,以客礼对待他。文成向皇帝进言说:“皇帝想与神交往,宫殿居室衣服用具没有神的样子,神就不会降临。”于是制造了画着云气的车子,并且所驾车的颜色必与干支相胜的日子合,以避恶鬼。又建造甘泉宫,在宫中起高台,台上建宫室,室内画着天、地、太一等鬼神象,而且摆上祭祀用具,以此召致天神。过了一年多,他的法术更加不灵了,天神总也不降临。于是用帛写上字让牛吃到肚子里,假装预先不识,说道这头牛肚子里必有古怪。杀牛得帛,上面写的尽是怪里怪气的话。但天子认识他的笔迹,经过追查,果然是假的,于是杀文成将军,并把这事掩盖起来。

此后又建造了柏梁殿、铜柱、承露仙人掌之类。

文成死后的第二年,天子在鼎湖宫病得很厉害,巫和医都千方百计加以治疗,始终不见好转。游水发根推荐说,上郡有一个巫师,曾经有病,有鬼神附在身上,因而很灵验。皇帝召来巫师,为附在他身上的鬼神在甘泉宫建立了祠庙,称为神君。这一次得病,使人问神君吉凶如何。神君说道:“天子不要为病耽心,等你病体稍愈,强起与我在甘泉宫相会。”于是病体见轻,就起身,驾幸甘泉宫,病也完全好了。因此颁布大赦,为神君建造寿宫。在寿宫神君之中最尊贵的是太一神,他的辅佐是大禁、司命之类,都跟随着他。人们看不到他的样子,能听到他的说话声,与人的声音相同。有时去有时来,来的时候则风声肃然。住在室内帷帐中,有时白昼说话,然而经常是在夜间说话。天子祓除以后才进入庙中。庙以巫为主人,关照、领取神君饮食。神君有什么话,由巫传递到下面。又建造了寿宫的北宫,在宫中张挂羽旗,设置供具,以礼敬神君。神君说的话,皇帝使人记录下来,称为“画法”。它说的话,都是世俗人所知道的,没有特别不同处,然而独有天子心里喜爱。事情很隐秘,世间无人知晓。

此后三年,主管官员说,纪元应该按天降的符瑞命名,不应该按一元二元的顺次数。一元称为“建”,二元因有长星出现称为“光”,如今郊祀得到一角兽,应称为“狩”。

第二年,天子郊祀于雍城,说:“如今上帝由朕亲自祭祀,却不祭后土,与礼不合。”负责官员与太史令司马谈、祠官宽舒商议后说:“祭天地用牛角象茧栗那样大的牲牛。如今陛下要亲自祭祀后土,祭后土应在低洼地区建圆丘,在圆丘上设五个祭坛,每坛的祭牲用黄牛犊一头以及连带的太牢礼具,祭过以后全部埋掉,随从祭祀的人衣服用黄色。”于是天子遂东行,首次在汾阴脽丘建起了后土祠,祭仪按宽舒等议定的执行。皇帝亲自望祭礼拜,与祭天帝的礼仪相同。祭祀结束后,天子经荥阳回京。路过雒阳时下诏书说:“三代年代渺远,如今连一点影子也不存在了。可画出三十里的地区封周王的后人为周子南君,以供奉他们祖先的祭祀。”这一年,天子第一次巡察郡县,逐渐到了泰山下。

这年春天,乐成侯上书皇帝,介绍栾大事迹。栾大,是胶东王的宫人,以前曾与文成将军同师学习方术,后来做了胶东王的尚方。而乐成侯的姐姐是康王的王后,没有生子。康王死后,其他姬妾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康王后作风淫乱,与新王合不来,相互间明争暗斗。康后听说文成将军已死,想对皇上谄媚,就派栾大通过乐成侯求见皇帝讲述自己的法术。天子既已杀掉文成将军,后悔他死得太早,惋惜他的法术没有全部使用出来,及至见到栾大,很是高兴。栾大这个人身材高大俊美,言谈中有许多机巧,而又敢于说大话,象真有其事一样。曾自吹说:“臣经常往来于海中,会见安期生、羡门高这些仙人。他们因为臣的地位低贱,不相信臣的话。又以为康王不过是一个诸侯,不足以把神仙方术交给他。臣曾数次对康王说,康王又不采用臣的话。为臣的师父说:‘黄金可以炼成,河水的决口可以堵塞,长生不死药可以得到,仙人可以招致而来。’但是臣恐怕再走文成的老路,被诛而死,就会使方士人人掩口不言,怎么还敢再谈方术!”皇帝说:“文成是吃马肝死的,不是朕杀了他。先生倘若真有修成神仙的方术,我对爵禄等赏赐有何吝惜呢!”栾大说:“臣的师父不是有求于人,而是人们有求于他。陛下若一定要招他来,就要让招聘的使者地位更尊贵,使他做天子的亲属,以客礼对待他,不要卑视他,让他佩带各种印信,才可使他传话给神人(译者按:神人指栾大之师)。即便这样,神人来与不来,尚在二可。总之致尊敬崇求访神人的使者,然后才有可能招致神人降临。”于是皇帝要他演示小方术,看有无效验。演示斗棋,棋子能自相撞击。

那时皇帝正为河水决口而忧虑,而炼黄金又不成功,就封栾大为五利将军。过了一月多,他得到四颗官印,五利将军印之外,还佩有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印。皇帝颁诏书给御史说:“以前大禹能够疏导九江,决通四渎。近些日子河水泛滥于大陆,筑堤的徭役久不能息。朕在帝位二十八年,如果天委派士人辅佐我而栾大就是其中之一。《乾》封称:‘飞龙’,又有所谓‘鸿渐于般’,朕以为栾大的境遇接近于这个样子。你们给办理一下,以二千户的租税封地士将军栾大为乐通侯。”赐给列侯的宅第一区,僮仆千人。从皇帝的乘骑用物中分出车马帷帐器物布置他的新居。又把卫长公主嫁给他作妻子,送给黄金万斤,把他住的城邑改名为当利公主邑。天子亲自到五利家里作客。到他家里慰问、赏赐物品的天子使者,络绎不绝。自大长公主、将相以下,都在他家摆酒庆贺,献给物品。于是天子又刻了一颗“天道将军”的玉印,命使者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草的上面,把印赐给五利将军,五利将军也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上受印,以此表示不是天子的臣子。而佩戴“天道”将军印,只是姑且为了与天子引导天神。于是五利时常夜间在家中祭祀,欲请神仙下降。神没有降临,各种鬼却聚集来了,然而五利善能驱使诸鬼。此后他治理行装上路,东行到海中,说是要寻找他的师父。栾大见皇帝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佩戴六颗大印,其尊贵使天下震动,而海上的燕齐众方士,无不以手扼腕表示振奋,并自言有祝禁的方术,能够修炼成神仙。

这年夏季六月中旬,一个名为锦的汾阴巫师在魏脽后土祠旁为民祭祀,见地下有个象钩一样的东西,挖开来看是一个鼎,尺寸很大,与普通大多数鼎都不同,刻有花纹,没有款识,觉得奇怪,告诉了小吏。吏上报给河东太守胜,胜上报朝廷。天子派使者检查并询问巫师得鼎的经过,确认中间没有奸诈作伪事以后,就按礼祭祀,迎接鼎到甘泉宫,天子从行,将要把它上献给天。行到中山,鼎的上空出现一片黄云,氤氲缭绕如同车盖。恰有一头麃子经过,皇帝射死它,就势用来做了祭鼎的牲礼。到长安以后,公卿大夫都议论请求尊奉宝鼎。天子说:“最近以来,河水泛滥,一连数年收成不好,所以朕才巡察郡县,祭祀后土,为百姓祈求有个好年成。今年丰收与否尚不可知,鼎究竟是为什么原因才出现的呢?原因不明,就不知是何兆头,怎可盲目尊奉?”有关官员都说:“听说过去泰帝制神鼎一个,一就是壹统的意思,天地万物都统于宝鼎,与宝鼎所示现象相联系。黄帝作宝鼎三个,三象征天地人。禹收集九州的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都曾经用来烹煮牺牲祭祀上帝和鬼神。遭逢圣主盛世鼎就会出现,迁延经过了夏商二朝,到周未世德衰败,宋国社坛被毁以后,鼎就沦没了。从此隐伏不再出现。诗《颂》说:“自堂上至于门塾,自牲羊至于牲牛,大鼎小鼎,全都验过,牲肥鼎洁,祭事绸缪”,“不喧哗不倨傲,恭慎又肃穆,神必降福,得享寿考,休美征候。”如今鼎已到甘泉宫,看它色泽光润。变化如神,朝廷必承无疆之福。这与行到中山时,有黄白云盖降落在鼎上的征兆相符,还有麃兽这种符瑞,以及大弓和四支一套的箭,都是在神坛下得到的,这全是上天对于祭祀大享的回报。只有受天命而为帝的人才能心知其意而与天德相合。鼎应该献给祖祢庙,藏于帝王宫廷,以与上述各种明显的瑞应相合。”皇帝

下制书说道:“就这么办。”

到海中寻找蓬莱山的人,说蓬莱山路程不远,而总也不能到达的原因,大约是看不到仙山的云气。于是皇上派遣善于望气者帮助他们观察云气。。

这年秋天,皇上来到雍城,将要行郊祀五帝礼。有人说:“五帝,是太一神的辅佐,应该建立太一庙,皇上亲自郊祀。”皇上犹豫未决。齐人公孙卿说:“今年得到宝鼎,冬季辛巳日十一月初一是冬至节,与黄帝时完全一样。”公孙卿有一本扎记书说:“黄帝在宛朐城得到宝鼎,向鬼臾区询问,鬼臾区回答说:‘帝得到了宝鼎和神策,这一年已酉日的月朔是冬至节,从此进入天纪,终而复始,循环不止。’于是黄帝按日影用神策推算,以后大率每二十年重又出现月朔黎明时为冬至节,到二十周,第三百八十年,黄帝成仙上天而去。”公孙卿想通过所忠把此事上奏皇上,所忠看他的书荒诞不经,怀疑是他妄造的假书,辞谢说:“宝鼎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还有什么文章可做?”公孙卿又通过皇帝的私宠上奏,皇上很是高兴,就召问公孙卿,公孙卿回答说:“这本书是申公传授给我的,如今申公已然去世。”皇上说:“申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孙卿说:“申公,是齐人。与安期生相交往,接受黄帝的教言,没有书,只有这本关于鼎的书。其中说‘汉朝兴盛于黄帝时的年名重新出现的时候’。说‘汉朝的圣人出现在于高祖皇帝的孙和曾孙之中。宝鼎出现后就能与神勾通,并行封禅礼。古来行封禅礼的共有七十二个帝王,唯有黄帝得以登上泰山顶行封祭礼’。申公说:‘汉朝皇帝也应当上泰山行封祭礼,登上泰山封祭就能成仙登天了。黄帝时诸侯上万数,其中神灵被封的占七千。天下有名山八座,其中三座在蛮夷境内,五座在中国。在中国的有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山,这五座是黄帝经常游观的地方,在那里与神相会。黄帝一边作战一边学习修仙,恐怕百姓有对仙道非议者,就断然把非难鬼神的人杀掉。经过百多年的修炼然后能与神仙往来了。黄帝在雍城郊祭上帝,住了三个月。鬼臾区号称大鸿,死后葬在雍城,所以那里才有鸿冢这个地方。此后黄帝在明廷与万千神灵相见。明廷,就是甘泉山。黄帝升仙的地方为寒门,就是今天的谷口。黄帝采掘首山的铜矿,铸鼎于荆山脚下。鼎既铸成,云端里有一条龙垂下长长的胡须,迎接黄帝。黄帝攀援而上骑在龙背上,群臣以及后宫纪嫔随他登上龙背的有七十多人,龙就向天上飞去。其余级别低的官员不得上,都抓住龙须不放手,龙须被拉断,从空中落下,匆忙间黄帝的弓也落了下来。百姓仰面望见黄帝慢慢飞上天去,于是抱着他失落的弓以及拉断的龙须哭号,所以后世把这个地方称为鼎湖,弓的名子叫作乌号’”于是天子说:“呀!要是能象黄帝那样,我把离开妻子只当作是扔掉一只鞋子一样容易。”就封公孙卿为郎官,让他到东面太室山去迎候神仙。

皇上遂到雍城郊祀,后来到陇西,向西行登上崆峒山,又回到甘泉宫。命祠官宽舒等人准备好太一神的祭坛,祭坛仿照薄忌的太一坛建造,坛分三层。第一层是太一坛,五帝坛环绕在太一坛下,五帝各自所在方位与所主方位相同,只有主中央方位的黄帝处在西南方,除去这个方向上的八通鬼道(译者按:即各层相通的通道),以立黄帝坛位。太一坛,祭祀所用与雍城五畤中的一畤相同,而增加酒醴、枣和肉脯之类,宰杀一头犁牛作为俎豆和其他与牲牢相配的礼器中的供奉物。而五帝坛只有酒醴和俎豆供奉。最下一层坛是一块四方形地面,作为供奉配祭群神和北斗的地方。祭祀完毕,剩余的胙肉都付之燎火。牲牛用白色,把宰杀好的鹿塞入牛的腹腔中,再把猪塞入鹿的腹腔中,一起放在釜中加水烹煮。祭日的牺牲用牛,祭月用羊猪,都用一只,雄性。太一坛的祝宰礼服用紫色以及五彩绣衣,五帝坛祝宰的礼服则各按帝所主方位的颜色,日坛祝宰礼服为赤色,月坛的为白色。

十一月初一黎明冬至这一天,天刚拂晓,天子开始祭祀太一神,行跪拜礼。早晨朝见日神,傍晚朝见月神,都揖而不跪;而朝见太一神则和雍城的郊祭

礼相同。其赞礼者念道:“天开始把宝鼎神策授给皇帝,此后朔日一次接着一次,终而复始,永无穷尽,皇帝恭敬拜见天神。”礼服崇尚黄色。祭祀时满坛是一堆堆的燎火,坛旁边放着烹煮等炊具。主管官员说:“祀坛上有光出现了。”公卿说:“皇帝最初在云阳郊祭,朝见太一神,主管官员供奉着瑄玉,嘉牲献给太一神享食。当夜就有很美的光辉出现,到天亮时,黄气上腾,与天相连。”太史公、祠官宽舒等说:“这是神灵的美意,保祐降福于人的吉兆祥瑞,应该按照这里神光所照的地区建立太畤坛以与神光的祥瑞吉兆相呼应。命太祝管领此事,每年秋天和腊月间祭祀,隔三年天子郊祭朝见一次。”

这年秋天,为了讨伐南越,向太一神祷告祈求福祐。以荆为幡竿,幡上画日月、北斗、升龙等图案,以象征太一座的三星,作为太一锋旗,命名为“灵旗”。在出兵祷告时,由太史官手捧灵旗指向被伐的国家。五利将军作为使者不敢入海求神,却来到泰山祭祷。皇上派人尾随着他察看他的行踪,知道他实际上什么也没见到。五利却妄言说见到他师父了。他的方术已经用尽,大多没有效验,于是皇上杀掉五利。

这年冬天,公孙卿在河南迎候神仙,说在缑氏城上看到了仙人足迹,还有个东西样子象山鸡一样,往来于城上。天子亲自到缑氏城看了仙人足迹。问公孙卿:“莫非你是仿效文成、五利吗?”公孙卿说:“仙人不是有求于皇帝,是皇帝求仙人。所以这事非得宽限时日,神就不会降临。谈论神仙事,好象是迂腐怪诞,然而积以年岁就能办成。”于是郡国各自清扫道路,修治宫殿、列观、名山、神庙等,以等待皇帝到来。

这年春天,既已灭掉南越,皇上有位宠爱的官员李延年献上一首优美的乐曲。皇上称善不止,命公卿商议说:“民间祠庙还有鼓舞乐曲,如今郊祭反而无乐,如何相称。”公卿说:“古时候祭祀天地都有乐,神祇才来享受祭祀。”还有人说:“太帝命素女奏五十弦瑟,由于太过悲哀,太帝禁而不能止,所以把她的瑟分为两半成二十五弦瑟。”于是以南越为边塞,开始用乐舞祷祭太一、后土,广召歌儿,并从这时期开始制作二十五弦瑟和空侯。

来年冬天,臣下进言说“古时候先振兵释旅,专力于农,然后行封禅礼。”于是皇帝巡察北方到朔方,布勒军队十多万人,回来时祭黄帝冢于桥山,在须如遣散军队。皇上说:“我听说黄帝没有死,如今有黄帝冢,是何原因?”有人回答说:“黄帝成仙后飞升上天,群臣把他的衣冠埋葬起来,因而有黄帝冢。”既已回到甘泉宫,由于不久就要到泰山行封禅礼,先类祭了太一神。

自从得到宝鼎以后,皇上与公卿、诸经生员商议封禅事。封禅由于以往很少举行,有关资料已旷废绝灭,无人知道礼仪的详细情形,而众儒者从《尚书》、《周官》、《王制》等书中摘引了封禅时望祭射牛的故事。齐人丁公年已九十多岁,说:“封禅,就是合当不死的意思。秦始皇没有这种造化,所以没能够登上山顶行封祭礼。陛下若一定上山,上到一定高度,乘无风雨的时候,即刻行礼就算是上山封祭了。”皇上于是命诸儒者演习射牛的礼仪,起草封禅的程式。数年以后,终于到了将要封禅的日子。天子既然听了公孙卿以及方士的话,说黄帝以前的帝王封禅,都招徕异类以与神相通。所以想仿照黄帝以前的帝王招徕蓬莱士人以迎神仙,对世人抬高自己的身价以与九皇相比德,而又稍稍采用儒者的一套作为文饰。众儒者既不能把封禅的仪式搞明白,又牵缠拘泥于《诗》《书》等古文的记载,不能骋其想象。皇上亲自设计了封禅用的祭器让群儒观看,这些儒者有的说:“与古时候不同”,一个名叫徐偃的人又说:“太常诸生演习的礼不如鲁礼好”,周霸嘱咐他另绘封禅礼图。于是皇上把徐偃、周霸免官,所有儒生也被停止使用。

三月,东行到缑氏,登上中岳太室山行祭礼。随从官员在山下听到象有呼喊“万岁”的声音。问皇上,皇上不答;问下官,下官也不言语。于是将三百户人家封为太室奉祠,以他们的租税作为太室山祭祀的费用,把他们的居住区命名为崇高邑。继续东行到泰山。那时候泰山上的草木还没有长出叶子,乘机命人将大石运上泰山绝顶,备封禅时用。

皇上随即向东巡游来到海上,行礼祭祀八神。齐人纷纷上书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数以万计,然而没有一件能得到证实。于是调发了更多的船只,让那些谈论海中神山的数千人下海寻求蓬莱山的神人。天子出行,常常由公孙卿持天子符节先行到达,在名山胜境迎候天子车驾,他到东莱后,说夜间看到一个异常高大的人,身长数丈,走近后却看不到了,只留下一个很大的足迹,形状象是禽兽的足印。群臣还有的说见到一个老人牵着狗,说:“我想见一见臣公”,说完忽然不见踪影。皇上亲自看了大足印,尚不肯相信,等到又听群臣讲述牵狗老人的事,才深信这就是仙人了。特意在海上留宿以待仙人,准予方士乘坐驿传的车子以来往报信,陆续派出的求仙人已有千数以上。

四月,从海上归来,到奉高县。皇上认为众儒生和方士所说的封禅事各自不同,荒诞不经,难以施行。天子到了梁父山,以礼祭祀地主。乙卯日,命侍中和儒者穿着隆重的礼服:头戴皮弁,插笏垂绅,行射牛的礼仪。在泰山东面的山脚下封土行礼,礼仪程式与郊祭太一相同。所封土宽一丈二尺,高九尺。下面埋有玉牒书,书的内容隐秘无人知。行礼毕,天子独自带了侍中奉车霍子侯登上泰山,在山顶同样行了封土礼,只是在山顶事禁止外传。第二天,从山后阴道下山。丙辰日,在泰山脚下东北的肃然山上行禅祭礼,与祭后土仪式相同。封祭、禅祭天子都亲行拜见礼。礼服尚黄色,都用乐伴奏。荐神用的草席是用江淮间的三脊茅编织而成,封土用杂土石,上面加盖五色土。将远方进贡来的奇兽、飞禽以及白山鸡等物纵还山林,比起雍畤的祭祀礼数颇有增加。兕牛犀象之类不宜放还山林的,都到泰山下祭祀后土。行封禅礼的地方,当夜仿佛有光出现,白天有白云从封土中升起。

天子从禅祭的地方回来后,坐于明堂,群臣轮番入见道贺,恭祝天子圣寿无疆。于是降下制书,诏告于御史说:“朕以渺小之身继承至尊大位,终日战战兢兢深恐不能胜任。由于德行微薄,不明礼乐。所以重修祭祀太一的盛典时,仿佛有霞光出现,又隐然见到一些奇怪物事,恐怕是怪物出现,欲停止行礼而又怕得罪神灵,于是强自支撑,登上太山行封祭礼,到梁父,而后在肃然山行禅祭礼。欲从此自新,与士大夫一起重新做起,特赐给百姓每百户牛一头,酒十石,年八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赠赐布帛二匹。博县、奉高、蛇丘、历城四县免除徭役和今年租税。大赦天下,细则与乙卯日赦令相同。所经过处不得再有复作者。凡二年以前所犯过失,都不再治罪。”又下诏说:“古时候天子每隔五年外出巡狩一次,到泰山行礼,诸侯都有朝见留宿的处所。今命诸侯各自在泰山下构筑邸舍房屋。”

天子既已封泰山,没有遇到风雨灾,因而方士纷纷说蓬莱山诸神不久将能见到,皇上也欣然以为差不多,就重新东行到海上观望,希望能遇到蓬莱山诸神。奉车霍子侯突然得急病,才一天就死了。皇上这才离去。沿海而上,北行到碣石,自辽西开始巡察,历经北部边塞来到九原县。五月,返回到甘泉宫。主管官员说宝鼎出现年号定为元鼎,今年封禅年号应为元封元年。

这年秋天,有彗星出现于东井宿中。十多天后,又有彗星出现于三台附近。有个望气的人名叫王朔的说:“测候时独有我看到填星出现时象瓜一样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隐去不见了。”有关官员都说:“陛下创建了汉朝封禅的礼仪,大约是上天以德星的出现作为报答。”

来年冬天,郊祭雍城的五帝祠,回来后拜祝并祭祀了太一神。赞礼官念道:“德星明亮,其是吉祥。又出寿星,渊耀光明。信星光见,皇帝敬拜太祝之享食。”

这年春天,公孙卿说在东莱山见到神人,隐约听到他说:“要见天子”。天子于是来到缑氏城,封公孙卿为中大夫。随后到达东莱,住了数日,什么也没看到,有的说见到了大人的足印。重又派遣方士寻访神仙、采掘灵芝达千余人。这一年天旱,天子既已出游,没有出游的理由,就借口说往万里沙祷神求雨,顺道祭祀泰山。回来时到达瓠子县,亲自到河水决口处堵塞决口,住了二日,沉祭河神以后离去。命上卿二人率领兵卒堵塞河水的决口,将二条渠水移位,以恢复禹时的旧迹。

当时既已灭掉两越,一个名为勇之的越人说道:“越人风俗是信鬼,祭祀时都能见到鬼,常常很有效验。过去东瓯王敬鬼,活了一百六十岁。后世人怠慢鬼神,所以很早就衰老了。”于是命越巫建立越祝庙,其中有台而无坛,同样是祭祀上帝百鬼,而用鸡卜吉凶。皇上极为信任,越祭和鸡卜从此开始在天下行用。

公孙卿说:“仙人本来可以看到,而皇上来往急剧,匆匆忙忙,因此才看不到。如今陛下可以建一座楼观,象缑氏城楼一样,上面摆上肉脯、枣,神人理应可以请到。而且仙人喜欢住在楼上。”于是皇上命在长安建造蜚廉观和桂观,在甘泉则建造益寿观和延寿观,使公孙卿持天子符节在上面设立供具,迎候神人。又作通天台,台下设置祭祀礼具,用来招致仙人、神人之属。于是在甘泉宫又建了前殿,开始扩建各处的宫殿。夏季,在甘泉殿的房中长出了灵芝草。天子以为是由于亲自塞决河,建通天台,产生的祥瑞感应,就下诏书说:“甘泉宫房中长出一株九茎灵芝,为此天下大赦,免去复作者刑。”

第二年,出兵伐朝鲜。夏季,天旱。公孙卿说:“黄帝时只要封祭就会出现天旱,是由于天要把封土晒干,一直晒上三年。”皇上就下诏书说:“天旱,推想是天要晒干封土吗?兹令天下人都尊奉、祭祀灵星。”

明年,皇上在雍城郊祭,打通了去回中的道路,到那里去巡察。春季,到达鸣泽,从西河县而归。

第二年冬天,皇上巡察南郡,到江陵后向东行。登上灊县境内的天柱山并且行了祭礼,此山号为南岳。然后乘船沿江而下,自寻阳起程,出枞阳,经过彭蠡湖,沿途祭奠了名山大河。再向北行到琅邪,是循海路而上。四月中旬,到奉高县修整了泰山上的封土。

起初,天子封泰山,在泰山的东北方向有一处古时候的明堂旧址,周围地势险而且不宽敞。皇上想在奉高邑旁另建一座明堂,而不知道该建成什么样子。济南人公王带献上一幅黄帝时的明堂图。于明堂正中是一座殿,四周无墙,以茅草复顶。与水相通,水环绕宫垣一周。又建有复道。殿上有楼,从西南方的复道进入大殿,称为昆仑道。天了从这里入殿,就可拜祀上帝了。于是皇上命奉高邑在汶水旁建造明堂,形制与公王带的明堂图相同。到元封五年重到此处修整封土的时候,就在明堂的上层祭祀太一和五帝,命高皇帝庙的神坐与它们相对,在明堂下层祭奠后土,用牢牛共二十头。天子从昆仑道进入,开始祭拜明堂,礼数与郊祭相同。行礼毕,在堂下点燃燎火。皇上又登上泰山,在山顶又有一番外人不知详情的秘祭。而在泰山下祭祀五帝,则各按其方位进行,只有黄帝与赤帝合并祭祀,祭时都有主管官员辅助侍候。山上燃起燎火,山下各处都举火相应。

二年以后,适逢十一月甲子日朔旦为冬至节,推算历法的人认为这一天是进入统岁的开始,所以天子亲自到泰山下,在这一天于明堂祭祀上帝,但不行封禅礼。其赞礼官念道:“天增授给皇帝太初历法,周而复始,无有穷尽。皇帝敬拜太一。”然后东行到海上,询问访求神仙的方士和其他下海人,没见有何效验,然而非但不停止这些活动,反正增派人员,希望能侥悻与神仙相遇。

十一月乙酉日,柏梁殿发生火灾。十二月甲午初一日,皇上亲自到高里禅祭,祭祀后土。来到勃海岸边,将要望祭蓬莱山的仙人之属,希望自己终有一日到达仙人之庭。

皇上回到京都,由于柏梁殿发生火灾的缘故,改在甘泉宫朝见天下郡国的上计吏,并接受他们献上的计薄。公孙卿说:“黄帝建造成青灵台,才十二天被火烧掉,黄帝就又建造了明廷。明廷,就是甘泉宫。”方士大都说古时帝王有建都于甘泉的。后来天子又在甘泉宫朝见诸侯,在甘泉建造诸侯的邸舍。勇之就说:“越地的风俗是发生火灾后,重新盖屋必须比原来的更大,用以镇服、胜过原屋,以避灾害。”于是建造了建章宫,计有千门万户。前殿比未央宫还高。建章宫以东建有凤阙,二十多丈高。以西则是唐中,方圆数十里辟为虎圈。以北开凿了一个很大的池沼,其中有渐台,高二十多丈,名为太液池,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诸岛屿,以象征海中的神山龟鱼之类。以南有玉堂、璧门等建筑以及大鸟的塑象。又建造了神明台、井干楼,高度为五十丈,以辇道彼此相连属。

夏季,汉朝改变历法,以每年正月为一年的开头,五色中崇尚黄色,刻着官名的印章改为五字,以当年为太初元年。这一年,向西出兵讨伐大宛。遍地生蝗虫。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人以方术祷祀诅咒匈奴和大宛。

明年,主管机构说雍城五畤没有煮熟的牲牢等祭品,祭祀时芬芳之味不能齐备。于是命祠官给五畤煮牺牲的器具,颜色按照五行相胜配置。牲礼中的驹以木偶马代替。只有五月的尝驹祭以及天子亲行郊祀礼时才用真正的驹作牺牲。所有名山川的祭祀有用驹的,也一律改用木偶马代替。天子出行路过该地祭祀时用真驹。其他礼数不变。

第二年,东行巡察来到海上,考察方士们关于神仙之类的话,没有一件有效验的。方士有的说:“黄帝时候建造了五个城邑十二座楼,在执期迎接、等候神人,称为迎年。”皇上准许按他所说的办,称为明年。皇上亲自行礼祭祀上帝。

公王带说:“黄帝时虽然封祭泰山,然而风后、封巨、岐伯等都是要黄帝封东泰山,禅祭凡山,与符瑞相合,然后才能长生不死。”天子既已命人准备祭祀用具,来到东泰山后,见东泰山很矮小,与名声不相称,就命祠官行礼,不在这里封禅了。以后命公王带在这里主持祭祀以迎候神人。夏季,回到泰山,象从前一样举行五年一次的修封礼,另外增加了禅祭石闾的礼仪。石闾,在泰山以南的山脚下,方士有许多人说这是仙人居住的门闾,所以皇上亲加禅祭。

此后过了五年,重到泰山修封,回来时路过并祭祀了恒山。

本朝天子新制定的祭礼,有太一、后土,每隔三年天子亲自郊祭一次;建立了汉家的封禅制度,每隔五年修封一次,薄忌的太一祠以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五床山祀,由宽舒等祀官按岁时祭祀,凡六庙,都由太祝官管领。至于此外的八神等神,明年、凡山等名祠,天子出行时路过则祭,离去则停祭。由方士建议所立的祠庙,各由建议者主持,此人死,祠庙废,与祠官无涉。其他祭祀凡是沿袭下来的都一仍旧贯。今天子自封禅始,其后十二年间,五岳、四渎遍祭一周。而迎候并祭祀神人的方士,以及人海寻求蓬莱山的,终究没有效验。如公孙卿那样的候神者,还能以神人的脚印来辩解,再无其他效验。因而天子越来越对方士怪诞、迂阔的话感到厌倦懈怠了,然而仍对他们加以笼络,无使断绝往来,希望能遇到真有方术的人。从此以后,方士上言神仙和祭祀事的更多,然而其效验自可想见了。

太史公说:我随从天子巡视并祭祀天地诸神和名山川还参预了封禅礼。进入寿宫祭祀并等候神君说话,考究并观察了祠官们的心态、意向,于是退而论述自古以来祭祀鬼神的事,全部涉及了事情的表里内外。使后世君子,得以观览。至于祭祀中关于俎豆珪币等情形,献酬的礼仪程式,则主管机构保存有详细档案,本文就不复赘及了。

收录诗词(138)

司马迁(汉)

司马迁简介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被后人尊为“史圣”。他最大的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完成的史学巨著《史记》,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相关古诗词

报任安书

汉朝-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柰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彊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柰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剃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正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牖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夫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以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形式:

史记 · 三十世家 · 陈涉世家

汉朝-司马迁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彊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彊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徵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馀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毙,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荧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缏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连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聚、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他、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毙,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蹑足行伍之闲,俯仰仟佰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而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形式:

史记 · 七十列传 · 游侠列传

汉朝-司马迁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

【索隐述赞】游侠豪倨,借借有声。权行州里,力折公卿。朱家脱季,剧孟定倾。急人之难,免雠于更。伟哉翁伯,人貌荣名。

形式:

悲士不遇赋

汉朝-司马迁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照照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惟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形式:

史记 · 十二本纪 · 高祖本纪

汉朝-司马迁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闲。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壹败涂地。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泗州守壮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杀之。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周市来攻方与)未战。陈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在留,乃往从之,欲请兵以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别将司马夷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从骑百馀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

从项梁月馀,项羽已拔襄城还。项梁尽召别将居薛。闻陈王定死,因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治盱台。项梁号武信君。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破秦军。齐军归,楚独追北,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军濮阳之东,与秦军战,破之。

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不听。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台都彭城,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当是时,秦兵彊,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彊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彊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成阳,与杠里秦军夹壁,破(魏)[秦]二军。楚军出兵击王离,大破之。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还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可四千馀人,并之。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昌邑未拔。西过高阳。郦食其(谓)[为]监门,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食其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乃以郦食其为广野君,郦商为将,将陈留兵,与偕攻开封,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以徇。南攻颍阳,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轘辕。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雒阳东,军不利,还至阳城,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而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黎明,围宛城三匝。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彊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皆,降析、郦。遣魏人宁昌使秦,使者未来。是时章邯已以军降项羽于赵矣。

初,项羽与宋义北救赵,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侯皆附。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因袭攻武关,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喜,秦军解,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徵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亚父劝项羽击沛公。方飨士,旦日合战。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馀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负约,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赵王歇徙王代。赵相张耳为常山王,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都六。怀王柱国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故燕王韩广徙王辽东。广不听,臧荼攻杀之无终。封成安君陈馀河闲三县,居南皮。封梅鋗十万户。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韩信说汉王曰:「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

项羽出关,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群臣稍倍叛之,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杀义帝江南。项羽怨田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楚令萧公角击彭越,彭越大破之。陈馀怨项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说说田荣,请兵击张耳。齐予陈馀兵,击破常山王张耳,张耳亡归汉。迎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项羽大怒,北击齐。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距汉兵。

二年,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韩王昌不听,使韩信击破之。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关外置河南郡。更立韩太尉信为韩王。诸将以万人若以一郡降者,封万户。缮治河上塞。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汉王之出关至陜,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魏王豹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南渡平阴津,至雒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汉王闻之,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是时项王北击齐,田荣与战城阳。田荣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齐皆降楚。楚因焚烧其城郭,系虏其子女。齐人叛之。田荣弟横立荣子广为齐王,齐王反楚城阳。项羽虽闻汉东,既已连齐兵,欲遂破之而击汉。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遂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当是时,诸侯见楚彊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塞王欣亡入楚。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龙且往击之。

汉王之败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败后乃独得孝惠,六月,立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栎阳,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更名废丘为槐里。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兴关内卒乘塞。

是时九江王布与龙且战,不胜,与随何闲行归汉。汉王稍收士卒,与诸将及关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荥阳,破楚京、索闲。

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反为楚。汉王使郦生说豹,豹不听。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汉王乃令张耳与韩信遂东下井陉击赵,斩陈馀、赵王歇。其明年,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与项羽相距岁馀。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闲疏楚君臣。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袁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闲且得休。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闲,与黥布行收兵。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驰宿修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遂复下梁地十馀城。

淮阴已受命东,未渡平原。汉王使郦生往说齐王田广,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韩信用蒯通计,遂袭破齐。齐王烹郦生,东走高密。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齐王广奔彭越。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乃行击陈留、外黄、睢阳,下之。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羽至,尽走险阻。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汉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韩信。韩信不听。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馕。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闲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曰:「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秦项羽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罪二。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又彊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罪六。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罪七。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罪九。夫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彊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

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关中兵益出。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田横往从之。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王败碧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之)武王,行屠城父,随(何)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立武王布为淮南王。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鲁为楚坚守不下。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鲁乃降。遂以鲁公号葬项羽谷城。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

皇帝曰义帝无后。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都下邳。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

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故临江王欢为项羽叛汉,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数月而降,杀之雒阳。

五月,兵皆罢归家。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复之六岁,食之一岁。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高祖欲长都雒阳,齐人刘敬说,乃留侯劝上入都关中,高祖是日驾,入都关中。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哙将兵攻代。

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利几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故反。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高祖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柰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故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高祖曰:「善。」赐黄金五百斤。

后十馀日,封韩信为淮阴侯,分其地为二国。高祖曰将军刘贾数有功,以为荆王,王淮东。弟交为楚王,王淮西。子肥为齐王,王七十馀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乃论功,与诸列侯剖符行封。徙韩王信太原。

七年,匈奴攻韩王信马邑,信因与谋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令樊哙止定代地。立兄刘仲为代王。

二月,高祖自平城过赵、雒阳,至长安。长乐宫成,丞相已下徙治长安。

八年,高祖东击韩王信馀反寇于东垣。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说。

高祖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高祖心动,因不留。代王刘仲弃国亡,自归雒阳,废以为合阳侯。

九年,赵相贯高等事发觉,夷三族。废赵王敖为宣平侯。是岁,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皆来朝长乐宫。春夏无事。

七月,太上皇崩栎阳宫。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更命郦邑曰新丰。

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上曰:「豨尝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东往击之。至邯郸,上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也。」闻豨将皆故贾人也,上曰:「吾知所以与之。」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

十一年,高祖在邯郸诛豨等未毕,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军曲逆,张春渡河击聊城。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马邑不下,即攻残之。

豨将赵利守东垣,高祖攻之,不下。月馀,卒骂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十馀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沛父兄皆顿首曰:「沛幸得复,丰未复,唯陛下哀怜之。」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

樊哙别将兵定代,斩陈豨当城。

十一月,高祖自布军至长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上使辟阳侯迎绾,绾称病。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二月,使樊哙、周勃将兵击燕王绾,赦燕吏民与反者。立皇子建为燕王。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憨,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馀,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卢绾与数千骑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闻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庙。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太子袭号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

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闲,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形式:

史记 · 七十列传 · 管晏列传

汉朝-司马迁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睗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于诸侯。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形式:

史记 · 太史公自序

汉朝-司马迁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形式:

史记 · 十二本纪 · 五帝本纪

汉朝-司马迁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于颛顼为族子。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便程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中春。其民析,鸟兽字微。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虚,以正中秋。其民夷易,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以正中冬。其民燠,鸟兽氄毛。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尧又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尧于是听岳用鲧。九载,功用不成。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岳应曰:「鄙德忝帝位。」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闲,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舜饬下二女于妫汭,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遍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肇十有二州,决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过,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驩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天下恶之,比之三凶。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相事?」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舜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轨,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维明能信。」舜曰:「谁能驯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直哉维静絜。」伯夷让夔、龙。舜曰:「然。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夙夜出入朕命,惟信。」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礼乐如之。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形式:

史记 · 十二本纪 · 夏本纪

汉朝-司马迁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

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尧曰:“鲧为人负命毁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贤于鲧者,愿帝试之。”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

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

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

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溼。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

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致功,至于衡漳。其土白壤。赋上上错,田中中,常、卫既从,大陆既为。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

济、河维沇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雍、沮会同,桑土既蚕,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其土黑坟,草繇木条。田中下,赋贞,作十有三年乃同。其贡漆丝,其篚织文。浮于济、漯,通于河。

海岱维青州:堣夷既略,潍、淄其道。其土白坟,海滨广潟,厥田斥卤。田上下,赋中上。厥贡盐絺,海物维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为牧,其篚酓丝。浮于汶,通于济。

海岱及淮维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艺。大野既都,东原底平。其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其田上中,赋中中。贡维土五色,羽畎夏狄,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臮鱼,其篚玄纤缟。浮于淮、泗,通于河。

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竹箭既布。其草惟夭,其木惟乔,其土涂泥。田下下,赋下上上杂。贡金三品,瑶、琨、竹箭,齿、革、羽、旄,岛夷卉服,其篚织贝,其包橘、柚锡贡。均江海,通淮、泗。

荆及衡阳维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甚中,沱、涔已道,云土、梦为治。其土涂泥。田下中,赋上下。贡羽、旄、齿、革,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维箘簬、楛,三国致贡其名,包匦菁茅,其篚玄纁玑组,九江入赐大龟。浮于江、沱、涔、(于)汉,逾于雒,至于南河。

荆河惟豫州:伊、雒、瀍、涧既入于河,荥播既都,道菏泽,被明都。其土壤,下土坟垆。田中上,赋杂上中。贡漆、丝、絺、纻,其篚纤絮,锡贡磬错。浮于雒,达于河。

华阳黑水惟梁州:汶、嶓既艺,沱、涔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绩。其土青骊。田下上,赋下中三错。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所同。荆、岐已旅,终南、敦物至于鸟鼠。原隰厎绩,至于都野。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其土黄壤。田上上,赋中下。贡璆、琳、琅玕。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序。

道九山:汧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负尾;道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汶山之阳至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砥柱,又东至于盟津,东过雒汭,至于大邳,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嶓冢道瀁,东流为汉,又东为苍浪之水,过三澨,入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汶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醴,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道沇水,东为济,入于河,泆为荥,东出陶丘北,又东至于荷,又东北会于汶,又东北入于海。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道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北至于泾,东过漆、沮,入于河。道雒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东北入于河。

于是九州攸同,四奥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甚修,众土交正,致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国赐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緫,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甸服外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任国,三百里诸侯。侯服外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绥服外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

皋陶作士以理民。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谋明辅和。”禹曰:“然,如何?”皋陶曰:“于!慎其身修,思长,敦序九族,众明高翼,近可远在已。”禹拜美言,曰:“然。”皋陶曰:“于!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皆若是,惟帝其难之。知人则智,能官人;能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知能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皋陶曰:“然,于!亦行有九德,亦言其有德。”乃言曰:“始事事,宽而栗,柔而立,愿而共,治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章其有常,吉哉。日宣三德,蚤夜翊明有家。日严振敬六德,亮采有国。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毋教邪淫奇谋。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吾言厎可行乎?”禹曰:“女言致可绩行。”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

帝舜谓禹曰:“女亦昌言。”禹拜曰:“于,予何言!予思日孳孳。”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与益予众庶稻鲜食。以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禹曰:“于,帝!慎乃在位,安尔止。辅德,天下大应。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帝曰:“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辅之。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女明之。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来始滑,以出入五言,女听。予即辟,女匡拂予。女无面谀。退而谤予。敬四辅臣。诸众谗嬖臣,君德诚施皆清矣。”禹曰:“然。帝即不时,布同善恶则毋功。”

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予不能顺是。”禹曰:“予(辛壬)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苗顽不即功,帝其念哉。”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舜德大明。

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舜)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

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

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而后举益,任之政。

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夏后帝启,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启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今予维共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僇于社,予则帑僇女。”遂灭有扈氏。天下咸朝。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帝予崩,子帝槐立。帝槐崩,子帝芒立。帝芒崩,子帝泄立。帝泄崩,子帝不降立。帝不降崩,弟帝扃立。帝扃崩,子帝廑立。帝廑崩,立帝不降之子孔甲,是为帝孔甲。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龙一雌死,以食夏后。夏后使求,惧而迁去。

孔甲崩,子帝皋立。帝皋崩,子帝发立。帝发崩,子帝履癸立,是为桀。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汤乃践天子位,代夏朝天下。汤封夏之后后,至周封于杞也。

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自虞、夏时,贡赋备矣。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

形式:

史记 · 十二本纪 · 殷本纪

汉朝-司马迁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诰。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罚殛之,无有攸赦。”作汤征。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

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汤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众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于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

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嵕,俘厥宝玉,义伯、仲伯作《典宝》。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汤归至于泰卷陶,中垒作诰。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

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适长孙也,是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

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帝太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仲丁书阙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为帝河亶甲。河亶甲时,殷复衰。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阳甲,是为帝阳甲。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

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昂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闲,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闲,为长夜之饮。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柰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大)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

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

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简狄吞乙,是为殷祖。玄王启商,伊尹负俎。上开三面,下献九主。旋师泰卷,继相臣扈。迁嚣圮耿,不常厥土。武乙无道,祸因射天。帝辛淫乱,拒谏贼贤。九侯见醢,炮格兴焉。黄钺斯杖,白旗是悬。哀哉琼室,殷祀用迁!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