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 第九十八回 ·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复整理了幢缭鼓乐,僧道亲友,依旧送行不题。却说唐僧四众,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师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真个是——

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宇接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鸾书到晚风清。此乃是灵宫宝阙,琳馆珠庭。真堂谈道,宇宙传经。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灵。

三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道:“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象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象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三藏闻言,慌得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山门之前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长老急整衣,抬头观看。见他——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身披锦衣,宝阁瑶池常赴宴;手摇玉麈,丹台紫府每挥尘。肘悬仙箓,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寿脱尘埃。圣僧不识灵山客,当年金顶大仙来。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们哩。”三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又叫小童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满行完宜沐浴,炼驯本性合天真。千辛万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尽果然登佛地,灾消故得见沙门。洗尘涤垢全无染,反本还原不坏身。

师徒们沐浴了,不觉天色将晚,就于玉真观安歇。

次早,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蓝缕,今日鲜明,观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别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得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送,我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接引旃坛上法门。原来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大仙指着灵山道:“圣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的,就是灵鹫高峰,佛祖之圣境也。”唐僧见了就拜。行者笑道:“师父,还不到拜处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大仙道:“圣僧,你与大圣、天蓬、卷帘四位,已此到于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辞而去。

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迹。三藏心惊道:“悟空,这路来得差了,敢莫大仙错指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长老等又近前看时,桥边有一扁,扁上有“凌云渡”三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正是——

远看横空如玉栋,近观断水一枯槎。维河架海还容易,独木单梁人怎猃!

万丈虹霓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十分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这是路,那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又涌,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孙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来,过来!”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行者又从那边跑过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什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他两个在那桥边,滚滚爬爬,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

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

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长老还自惊疑,行者叉着膊子,往上一推。那师父踏不住脚,毂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师父还抖衣服,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他们三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三藏才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有诗为证,诗曰: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四众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反谢了三个徒弟。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刹——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师徒们逍逍遥遥,走上灵山之巅,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长老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圣僧且休行礼,待见了牟尼,却来相叙。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圣僧来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毕就欲进门,金刚道:“圣僧少待,容禀过再进。”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唐僧到了;二门上又传入三门上,说唐僧到了;三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唐僧到时,急至大雄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来了。”佛爷爷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唐僧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佛旨,叫:“圣僧进来!。”这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径入山门。正是——

当年奋志奉钦差,领牒辞王出玉阶。清晓登山迎雾露,黄昏枕石卧云霾。

挑禅远步三千水,飞锡长行万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复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三藏。三藏牴晙作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三藏言曰:“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其实是——

宝焰金光映目明,异香奇品更微精。千层金阁无穷丽,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喜道成。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尽着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涅槃经》一部七百四十八卷,《菩萨经》一部一千二十一卷,《虚空藏经》一部四百卷,《首楞严经》一部一百一十卷,《恩意经大集》一部五十卷,《决定经》一部一百四十卷,《宝藏经》一部四十五卷,《华严经》一部五百卷,《礼真如经》一部九十卷,《大般若经》一部九百一十六卷,《大光明经》一部三百卷,《未曾有经》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维摩经》一部一百七十卷,《三论别经》一部二百七十卷,《金刚经》一部一百卷,《正法论经》一部一百二十卷,《佛本行经》一部八百卷,《五龙经》一部三十二卷,《菩萨戒经》一部一百一十六卷,《大集经》一部一百三十卷,《摩竭经》一部三百五十卷,《法华经》一部一百卷,《瑜伽经》一部一百卷,《宝常经》一部二百二十卷,《西天论经》一部一百三十卷,《僧祗经》一部一百五十七卷,《佛国杂经》一部一千九百五十卷,《起信论经》一部一千卷,《大智度经》一部一千八十卷,《宝威经》一部一干二百八十卷,《本阁经》一部八百五十卷,《正律文经》一部二百卷,《大孔雀经》一部二百二十卷,《维识论经》一部一百卷,《具舍论经》一部二百卷。

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阿傩道:“莫嚷!此是什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马上,又捆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逢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傩、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那阵好风,真个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风神。仙窍怒号,远赛吹嘘少女。这一阵,鱼龙皆失穴,江海逆波涛。玄猿捧果难来献,黄鹤回云找旧巢。丹凤清音鸣不美,锦鸡喔运叫声嘈。青松枝折,优钵花飘。翠竹竿竿倒,金莲朵朵摇。钟声远送三千里,经韵轻飞万壑高。崖下奇花残美色,路旁瑶草偃鲜苗。彩鸾难舞翅,白鹿躲山崖。荡荡异香漫宇宙,清清风气彻云霄。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祯祥,未曾堤防。又闻得响一声,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八戒滚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将近,恐他棍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抛落尘埃。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僧道:“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傩、伽叶那厮,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纸本子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扌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来!”四众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不多时,到于山门之外,众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三藏点头称谢。众金刚也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扌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三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数,收拾齐整驮在马上,剩下的还装了一担,八戒挑着。自己行囊,沙僧挑着。行者牵了马,唐僧拿了锡杖,按一按毗卢帽,抖一抖锦袈裟,才喜喜欢欢,到我佛如来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甚精严。须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傩却爱钱。

先次未详亏古佛,后来真实始安然。至今得意传东土,大众均将雨露沾。

阿傩、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如来高升莲座,指令降龙、伏虎二大罗汉敲响云磬,遍请三千诸佛、三千揭谛、八金刚、四菩萨、五百尊罗汉、八百比丘僧、大众优婆塞、比丘尼、优婆夷,各天各洞,福地灵山,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登宝座,该立的侍立两旁。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亮,满空中祥光迭迭,瑞气重重,诸佛毕集,参见了如来。如来问:“阿傩、伽叶,传了多少经卷与他?可一一报数。”二尊者即开报:“现付去唐朝《涅般经》四百卷,《菩萨经》三百六十卷,《虚空藏经》二十卷,《首楞严经》三十卷,《恩意经大集》四十卷,《决定经》四十卷,《宝藏经》二十卷,《华严经》八十一卷,《礼真如经》三十卷,《大般若经》六百卷,《金光明品经》五十卷,《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维摩经》三十卷,《三论别经》四十二卷,《金刚经》一卷,《正法论经》二十卷,《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五龙经》二十卷,《菩萨戒经》六十卷,《大集经》三十卷,《摩竭经》一百四十卷,《法华经》十卷,《瑜伽经》三十卷,《宝常经》一百七十卷,《西天论经》三十卷,《僧祗经》一百一十卷,《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起信论经》五十卷,《大智度经》九十卷,《宝威经》一百四十卷,《本阁经》五十六卷,《正律文经》十卷,《大孔雀经》十四卷,《维识论经》十卷,《具舍论经》十卷。在藏总经,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专等谢恩。”

三藏四众拴了马,歇了担,一个个合掌躬身,朝上礼拜。如来对唐僧言曰:“此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鉴,实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赡部洲,示与一切众生,不可轻慢,非沐浴斋戒,不可开卷,宝之重之!盖此内有成仙了道之奥妙,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三藏叩头谢恩,信受奉行,依然对佛祖遍礼三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三山门,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才散了传经之会。旁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成功,共计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望我世尊,早赐圣僧回东转西,须在八日之内,庶完藏数,准弟子缴还金旨。”如来大喜道:“所言甚当,准缴金旨。”即叫八大金刚吩咐道:“汝等快使神威,驾送圣僧回东,把真经传留,即引圣僧西回,须在八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勿得迟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叫道:“取经的,跟我来!”唐僧等俱身轻体健,荡荡飘飘,随着金刚,驾云而起。这才是:见性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升。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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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明)

吴承恩简介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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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缯而万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

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未;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抃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桔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羞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诞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掞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蒨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瑽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什么神仙话?”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象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骛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什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什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毕竟不知向后修些什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形式:

西游记 · 第二回 ·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明朝-吴承恩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什么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旁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哩?”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义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谓之‘窑头土坯’?”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锻炼,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么?”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当日悟空与众等,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却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没打更传箭,不知时分,只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部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悟空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却早过了三年,祖师复登宝座,与众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像包皮。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什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鸹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

解。所以都要躲过。”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霞去勾有顿饭之时,返复不上三里远近,落在面前,带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祖师道:“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筋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长生之美。

一日,春归夏至,大众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众道:“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大众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擞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什么?”大众道:“就变颗松树罢。”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颗松树。真个是——

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众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众闻呼,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众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教他变颗松树,果然是颗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什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头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什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悟空谢了,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筋斗云,径回东胜。那里消一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听得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啼悲切甚伤情。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是什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告上大王,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众猴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斯朔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蘩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默观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什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道:“有甚祸事?”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见个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没甚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披挂兵器来!”那小妖即时取出。那魔王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什么上下?”悟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说得是。好汉子,走来!”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一撞。原来长拳空大,短簇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胁,撞丫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个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扳脚,踢打挦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这悟空才去夺得他的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领众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灭。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那收不上身者,却是那魔王在水帘洞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为到此?”约有三五十个,都含泪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后,这两年被他争吵,把我们都摄将来,那不是我们洞中的家火?石盆石碗都被这厮拿来也。”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火,你们都搬出外去。”随即洞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脏洞烧得枯干,尽归了一体。对众道:“汝等跟我回去。”众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响,虚飘飘到于此地,更不识路径,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个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众猴脚髹实地,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那在洞众猴,都一齐簇拥同入。分班序齿,礼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启问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备细言了一遍,众猴称扬不尽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学得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当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了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贺洲地界,访问多时,幸遇一老祖,传了我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众猴称贺,都道:“万劫难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众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孙,法名悟空。”众猴闻说,鼓掌欣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都来奉承老孙,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真个是合家欢乐!咦!贯通一姓身归本,只待荣迁仙箓名。毕竟不知怎生结果,居此界终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形式:

西游记 · 第三回 ·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明朝-吴承恩

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顽耍多时。忽然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剑戟方可。如今奈何?”众猴闻说,个个惊恐道:“大王所见甚长,只是无处可取。”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大王,若要治锋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见容易?”四猴道:“我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那国界中有一王位,满城中军民无数,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悟空闻说,满心欢喜道:“汝等在此顽耍,待我去来。”

好猴王,即纵筋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厢有座城池,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他就捻起诀来,念动咒语,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好惊人也——

炮云起处荡乾坤,黑雾阴霾大地昏。江海波翻鱼蟹怕,山林树折虎狼奔。

诸般买卖无商旅,各样生涯不见人。殿上君王归内院,阶前文武转衙门。

千秋宝座都吹倒,五凤高楼幌动根。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三市六街,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寻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数器械,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尽数搬个罄净。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却说那花果山大小猴儿,正在那洞门外顽耍,忽听得风声响处,见半空中,丫丫叉叉无边无岸的猴精,唬得都乱跑乱躲。少时,美猴王按落云头,收了云雾,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都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的们,都来领兵器!”众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悟空将前使狂风、搬兵器一应事说了一遍。众猴称谢毕,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聚群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早惊动满山怪兽,都是些狼虫虎豹、騃麂獐犭巴、狐狸獾狢、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演的,也有随节征粮的。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舞兴师。美猴王正喜间,忽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启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他要件什么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好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起身,与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出宫迎道:“上仙请进,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献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捍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着鲌太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曾看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又着鯾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见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老龙王一发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什么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龙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龙王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唤做“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龙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这块铁虽然好用,还有一说。”龙王道:“上仙还有甚说?”悟空道:“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副,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副。”龙王道:“委的没有,如有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是也。”悟空道:“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三不敌见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凡有紧急事,擂得鼓响,撞得钟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钟!”真个那鼍将便去撞钟,鳖帅即来擂鼓。

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那三海龙王。须臾来到,一齐在外面会着。敖钦道:“大哥,有甚紧事,擂鼓撞钟?”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什么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后要求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什么披挂。我处无有,故响钟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什么披挂,送他一副,打发出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莫说拿,莫说拿!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儿筋伤!”西海龙王敖闰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闰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南海龙王敖钦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悟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道:“聒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

你看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撺将上来,只见四个老猴,领着众猴,都在桥边等候。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唬得众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高登宝座,将铁棒竖在当中。这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似蜻蜓撼铁树,分毫也不能禁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镇于海藏中,也不知几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厮每都扛抬不动,请我亲去拿之。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被我挝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急对天光看处,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你都站开,等我再叫他变一变着。”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缮在耳朵里面藏下。众猴骇然叫道:“大王!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擅在手中,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礼拜,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此时遂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饮宴多时。却又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犭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摐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无般儿不乐。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庭闱之路,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牜劳大小头目,尚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认不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皞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甗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螟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繨,跌了个蝤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醒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众猴磕头礼谢。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喜,每日聚乐不题。

却表启那个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驾坐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丘弘济真人启奏道:“万岁,通明殿外有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诏。”玉皇传旨,着宣来。敖广宣至灵霄殿下,礼拜毕。旁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从头看过,表曰: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挂,骋凶骋势。惊伤水族,唬走龟鼍。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臣今启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奉奏。

圣帝览毕,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师启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赍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上。”旁有传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从头看过。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逞恶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谨奏。

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亦顿首谢去。

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问曰:“这妖猴是几年产育,何代出身,却就这般有道?”一言未已,班中闪出千里眼、顺风耳道:“这猴乃三百年前天产石猴。当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将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伏启奏道:“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着文曲星官修诏,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领了旨,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对众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洞外小猴,一层层传至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有圣旨请你也。”美猴王听得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叫:“快请进来!”猴王急整衣冠,门外迎接。金星径入当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受仙箓。”悟空笑道:“多谢老星降临。”教:“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大王同往,待荣迁之后,再从容叙也。”悟空道:“承光顾,空退,空退!”即唤四健将,分付:“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将领诺。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毕竟不知授个什么官爵,且听下回分解。

形式:

西游记 · 第四回 ·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明朝-吴承恩

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原来悟空筋斗云比众不同,十分快疾,把个金星撇在脑后,先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天门,不肯放进。猴王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既请老孙,如何教人动刀动枪,阻塞门路?”正嚷间,金星倏到,悟空就觌面发狠道:“你这老儿,怎么哄我?被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箓,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金星又用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将近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那增长天王与众天丁俱才敛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瑞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迭迭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宣文选武选仙卿,看那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当时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回宫。他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匹,乃是:

骅骝骐骥,辏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骕骦;駚騠银忑,祢珝飞黄;辚骒翻羽,赤兔超光;逾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

绝地,飞皞奔霄;逸飘赤电,铜爵浮云;骢珑虎剌,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良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都养得肉肥膘满。不觉的半月有余。

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一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什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尫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他受了仙箓,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当,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深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余,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职?”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众猴道:“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去与他做马夫?”教:“小的们!快办酒来,与大王释闷。”

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猴王道:“教他进来。”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箓,得意荣归,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鬼王谢恩毕,复启道:“大王在天许久,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贤,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教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此不在话下。

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正说间,又见南天门外增长天王领众天丁,亦奏道:“弼马温不知何故,走出天门去了。”玉帝闻言,即传旨:“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闪上托塔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万岁,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兴师下界。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着巨灵神为先锋,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一霎时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选平阳处安了营寨,传令教巨灵神挑战。巨灵神得令,结束整齐,轮着宣花斧,到了水帘洞外。只见那洞门外,许多妖魔,都是些狼虫虎豹之类,丫丫叉叉,轮枪舞剑,在那里跳斗咆哮。这巨灵神喝道:“那业畜!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吾乃上天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那些怪奔奔波波,传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猴王问:“有甚祸事?”众妖道:“门外有一员天将,口称大圣官衔,道:奉玉帝圣旨,来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猴王听说,教:“取我披挂来!”就戴上紫金冠,贯上黄金甲,登上步云鞋,手执如意金箍棒,领众出门,摆开阵势。这巨灵神睁睛观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眉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

巨灵神厉声高叫道:“那泼猴!你认得我么?”大圣听言,急问道:“你是那路毛神?老孙不曾会你,你快报名来。”巨灵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狲!你是认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今奉玉帝圣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教你顷刻化为鳷粉!”猴王听说,心中大怒道:“泼毛神,休夸大口,少弄长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对玉皇说:他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若依此字号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这巨灵神闻此言,急睁睛迎风观看,果见门外竖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写着“齐天大圣”四大字。巨灵神冷笑三声道:“这泼猴,这等不知人事,辄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吾一斧!”劈头就砍将去。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傣带的一声,把个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报信,快去报信!”巨灵神回至营门,径见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马温果是神通广大!末将战他不过,败阵回来请罪。”李天王发怒道:“这厮锉吾锐气,推出斩之!”旁边闪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灵之罪,待孩儿出师一遭,便知深浅。”天王听谏,且教回营待罪管事。

这哪吒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吒来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

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

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

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钦差,至此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怎敢说这般大话?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什么字号,拜上玉帝,是这般官衔,再也不须动众,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哪吒抬头看处,乃“齐天大圣”四字。哪吒道:“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称此名号!不要怕,吃吾一剑!”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动,任你砍几剑罢。”那哪吒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来打。悟空见了心惊道:“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好大圣,喝声:“变!”也变做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变作三条,六只手拿着三条棒架住。这场斗,真个是地动山摇,好杀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界,这一个欺心闹斗牛。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艳,往往来来滚绣球。大圣三条如意棒,前遮后挡运机谋。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变,百千万亿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赛飞虬。唬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响飕飕。那壁厢,天丁呐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勇,不知那个刚强那个柔。

三太子与悟空各骋神威,斗了个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变做千千万万;孙悟空金箍棒,变作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膊上一棒打来。哪吒正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了一下,负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

那阵上李天王早已看见,急欲提兵助战,不觉太子倏至面前,战兢兢报道:“父王,弼马温真个有本事!孩儿这般法力,也战他不过,已被他打伤膊也。”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厮恁的神通,如何取胜?”太子道:“他洞门外竖一竿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字,亲口夸称,教玉帝就封他做齐天大圣,万事俱休;若还不是此号,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与他相持,且去上界,将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围捉这厮,未为迟也。”太子负痛,不能复战,故同天王回天启奏不题。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那六弟兄,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内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平天大圣。”蛟魔王道:“我称做复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混天大圣。”狮犭它王道:“我称移山大圣。”猕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犭禺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

却说那李天王与三太子领着众将,直至灵霄宝殿,启奏道:“臣等奉旨出师下界,收伏妖仙孙悟空,不期他神通广大,不能取胜,仍望万岁添兵剿除。”玉帝道:“谅一妖猴有多少本事,还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万岁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条铁棒,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投;若不是此官,还要打上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正说间,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玉帝道:“怎么唤做‘有官无禄’?”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玉帝闻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诏书,仍着金星领去。

金星复出南天门,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外观看。这番比前不同,威风凛凛,杀气森森,各样妖精,无般不有。一个个都执剑拈枪,拿刀弄杖的,在那里咆哮跳跃。一见金星,皆上前动手。金星道:“那众头目来!累你去报你大圣知之。吾乃上帝遣来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他。”众妖即跑入报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说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请你。”悟空道:“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外之路。今番又来,定有好意。”教众头目大开旗鼓,摆队迎接。大圣即带引群猴,顶冠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高叫道:“老星请进,恕我失迎之罪。”金星趋步向前,径入洞内,面南立着道:“今告大圣,前者因大圣嫌恶官小,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玉帝。玉帝传旨道:‘凡授官职,皆由卑而尊,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领哪吒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故遭败北,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众武将还要支吾,是老汉力为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王授箓。玉帝准奏,因此来请。”悟空笑道:“前番动劳,今又蒙爱,多谢,多谢!但不知上天可有此齐天大圣之官衔也?”金星道:“老汉以此衔奏准,方敢领旨而来。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汉便是。”

悟空大喜,恳留饮宴不肯,遂与金星纵着祥云,到南天门外。那些天丁天将,都拱手相迎,径入灵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诏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玉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但切不可胡为。”这猴亦止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送星官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于天宫快乐,无挂无碍。正是:仙名永注长生箓,不堕轮回万古传。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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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五回 ·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明朝-吴承恩

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便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见三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陛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俯囟启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庶免别生事端。”玉帝闻言,即时宣诏。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诏老孙有何升赏?”玉帝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那蟠桃园,早晚好生在意。”大圣欢喜谢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穷忙,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往?”大圣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那土地连忙施礼,即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引他进去。但见那——

夭夭灼灼,颗颗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花盈树上簇胭脂。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颜醉脸,还生的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左右楼台并馆舍,盈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大圣闻言,欢喜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树,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一日,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伺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片时。”那众仙果退。只见那猴王脱冠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簪冠着服,唤众等仪从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即着那红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建会。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设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得知,方敢开园。”仙女道:“大圣何在?”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自家在亭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迟误。”土地即与同进,寻至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旁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来,不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是。”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三篮,到后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猴王吃了。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惊醒。大圣即现本相,耳朵里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恕罪。”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王母开阁设宴,请的是谁?”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大圣笑道:“可请我么?”仙女道:“不曾听得说。”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会旧规,今会不知如何。”大圣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曌曌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大圣纵朵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正行时,只见那壁厢——

一天瑞霭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绝。白鹤声鸣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叶。

中间现出一尊仙,相貌昂然丰采别。神舞虹霓幌汉霄,腰悬宝箓无生灭。

名称赤脚大罗仙,特赴蟠桃添寿节。

那赤脚大仙觌面撞见大圣,大圣低头定计,赚哄真仙,他要暗去赴会,却问:“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见招,去赴蟠桃嘉会。”大圣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孙筋斗云疾,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诳语作真,道:“常年就在瑶池演礼谢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礼,方去瑶池赴会?”无奈,只得拨转祥云,径往通明殿去了。

大圣驾着云,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不多时,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只见那里——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翔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絜,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这大圣点看不尽,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急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百味八珍,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吃勾了多时,酕菘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怪我?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迹。原来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旁,炉中有火。炉左右安放着五个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老孙自了道以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炼些金丹济人,不期到家无暇。今日有缘,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时间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即按云头,回至花果山界。但见那旌旗闪灼,戈戟光辉,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习武艺。大圣高叫道:“小的们!我来也!”众怪丢了器械,跪倒道:“大圣好宽心!丢下我等许久,不来相顾!”大圣道:“没多时,没多时!”且说且行,径入洞天深处。四健将打扫安歇,叩头礼拜毕,俱道:“大圣在天这百十年,实受何职?”大圣笑道:“我记得才半年光景,怎么就说百十年话?”健将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大圣道:“且喜这番玉帝相爱,果封做齐天大圣,起一座齐天府,又设安静、宁神二司,司设仙吏侍卫。向后见我无事,着我代管蟠桃园。近因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未曾请我,是我不待他请,先赴瑶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瑶池,踉踉槁槁误入老君宫阙,又把他五个葫芦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帝见罪,方才走出天门来也。”

众怪闻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风,将椰酒满斟一石碗奉上。大圣喝了一口,即咨牙俫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酒仙肴,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就是亲不亲,故乡人。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见那长廊之下,有许多瓶罐,都是那玉液琼浆,你们都不曾尝着。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你们各饮半杯,一个个也长生不老。”众猴欢喜不胜。大圣即出洞门,又翻一筋斗,使个隐身法,径至蟠桃会上。进瑶池宫阙,只见那几个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还鼾睡未醒。他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两手提了两个,即拨转云头回来,会众猴在于洞中,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几杯,快乐不题。

却说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术,一周天方能解脱,各提花篮,回奏王母说道:“齐天大圣使术法困住我等,故此来迟。”王母问道:“汝等摘了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两篮小桃,三篮中桃。至后面,大桃半个也无,想都是大圣偷吃了。及正寻间,不期大圣走将出来,行凶拷打,又问设宴请谁。我等把上会事说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才得醒解回来。”王母闻言,即去见玉帝,备陈前事。说不了,又见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来奏:“不知什么人,搅乱了蟠桃大会,偷吃了玉液琼浆,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又有四个大天师来奏上:“太上道祖来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礼毕,道:“老道宫中,炼了些九转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不期被贼偷去,特启陛下知之。”玉帝见奏悚惧。少时,又有齐天府仙吏叩头道:“孙大圣不守执事,自昨日出游,至今未转,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只见那赤脚大仙又τ囟上奏道:“臣蒙王母诏昨日赴会,偶遇齐天大圣,对臣言万岁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礼,方去赴会。臣依他言语,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见万岁龙车凤辇,又急来此俟候。”玉帝越发大惊道:“这厮假传旨意,赚哄贤卿,快着纠察灵官缉访这厮踪迹!”

灵官领旨,即出殿遍访,尽得其详细,回奏道:“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也。”又将前事尽诉一番。玉帝大恼,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定捉获那厮处治。众神即时兴师,离了天宫。这一去,但见那——

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众圣降凡尘。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谛调多兵。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吒前部先锋。罗侯星为头检点,计都星随后峥嵘。太阴星精神抖擞,太阳星照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杰,九曜星最喜相争。元辰星子午卯酉,一个个都是大力天丁。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行。四渎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井鬼柳星张翼轸,轮枪舞剑显威灵。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扎下营。

诗曰:

天产猴王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布网罗。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着众天兵扎了营,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只见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跃顽耍。星官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那里?我等乃上界差调的天神,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教他快快来归降;若道半个‘不’字,教汝等一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事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莫采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来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帅七十二洞妖王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那鬼王疾帅妖兵,出门迎敌,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出。

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那个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大圣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帅众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髹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急入中军帐下,对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骁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脚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厢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这一场自辰时布阵,混杀到日落西山。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这大圣一条棒,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彀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大圣得胜,收了毫毛,急转身回洞,早又见铁板桥头,四个健将,领众叩迎那大圣,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唏唏哈哈大笑三声。大圣道:“汝等见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将道:“今早帅众将与天王交战,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尽被众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该哭。这见大圣得胜回来,未曾伤损,故此该笑。”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狢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他虽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一顿,安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众报仇。”四将与众猴将椰酒吃了几碗,安心睡觉不题。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众各报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狮象的,有拿住狼虫狐狢的,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当时果又安辕营,下大寨,赏牜劳了得功之将,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各各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得令,一处处谨守。此正是:妖猴作乱惊天地,布网张罗昼夜看。毕竟天晓后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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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六回 ·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明朝-吴承恩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与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里荒荒凉凉,席面残乱;虽有几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菩萨与众仙相见毕,众仙备言前事。菩萨道:“既无盛会,又不传杯,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众仙怡然随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众,俱在此迎着菩萨,即道玉帝烦恼,调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萨道:“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

菩萨引众同入里面,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便问:“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甚是虚邀也。”菩萨道:“妖猴是何出处?”玉帝道:“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石卵化生的。当时生出,即目运金光,射冲斗府。始不介意,继而成精,降龙伏虎,自削死籍。当有龙王、阎王启奏。朕欲擒拿,是长庚星启奏道:‘三界之间,凡有九窍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贤,宣他上界,封为御马监弼马温官。那厮嫌恶官小,反了天宫。即差李天王与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诏抚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有官无禄。他因没事干管理,东游西荡。朕又恐别生事端,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又不遵法律,将老树大桃,尽行偷吃。及至设会,他乃无禄人员,不曾请他,他就设计赚哄赤脚大仙,却自变他相貌入会,将仙肴仙酒尽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与本山众猴享乐。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胜负如何。”

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惠岸行者整整衣裙,执一条铁棍,驾云离阙,径至山前。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各营门提铃喝号,将那山围绕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营门的天丁,烦你传报: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特来打探军情。”那营里五岳神兵,即传入辕门之内。早有虚日鼠、昴日鸡、星日马、房日兔将言传到中军帐下。李天王发下令旗,教开天罗地网,放他进来。此时东方才亮,惠岸随旗进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拜讫,李天王道:“孩儿,你自那厢来者?”惠岸道:“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菩萨见胜会荒凉,瑶池寂寞,引众仙并愚男去见玉帝。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见回报,胜负未知,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营下寨,着九曜星挑战,被这厮大弄神通,九曜星俱败走而回。后我等亲自提兵,那厮也排开阵势。我等十万天兵,与他混战至晚,他使个分身法战退。及收兵查勘时,止捉得些狼虫虎豹之类,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今日还未出战。”说不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战。”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探消息,就说若遇战时,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个大圣!”天王道:“孩儿,你随菩萨修行这几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须在意。”

好太子,双手轮着铁棍,束一束绣衣,跳出辕门,高叫:“那个是齐天大圣?”大圣挺如意棒,应声道:“老孙便是。你是甚人,辄敢问我?”木叉道:“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观音菩萨宝座前为徒弟护教,法名惠岸是也。”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见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打探军情,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大圣道:“你敢说那等大话!且休走!吃老孙这一棒!”木叉全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外,这场好斗——

棍虽对棍铁各异,兵纵交兵人不同。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弟正元龙。浑铁棍乃千锤打,六丁六甲运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镇海神珍法力洪。两个相逢真对手,往来解数实无穷。这个的阴手棍,万千凶,绕腰贯索疾如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鼍鼓冬冬。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昨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凶。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复败又逃生。

这大圣与惠岸战经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敌,虚幌一幌,败阵而走。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门之外。只见天王营门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让开大路,径入辕门,对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气哈哈的喘息未定:“好大圣,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又败阵而来也!“李天王见了心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闯出天罗地网,驾起瑞霭祥云。须臾,径至通明殿下,见了四大天师,引至灵霄宝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菩萨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领命到花果山,叫开天罗地网门,见了父亲,道师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与那猴王战了一场,止捉得他虎豹狼虫之类,更未捉他一个猴精。’正讲间。他又索战,是弟子使铁棍与他战经五六十合,不能取胜,败走回营。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萨低头思忖。

却说玉帝拆开表章,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敌过十万天兵!李天王又来求助,却将那路神兵助之?”言未毕,观音合掌启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见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调。那鬼王领了旨,即驾起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至真君之庙。早有把门的鬼判,传报至里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与众弟兄,出门迎接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因在宫偷桃、偷酒、偷丹,搅乱蟠桃大会,见着十万天兵,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赏。”

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题。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聚集殿前道:“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来。”众兄弟俱欣然愿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把天罗地网的神将听着: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放行。”一时,各神一层层传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天王将上项事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让我赌斗。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只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维,众天兵各挨排列阵去讫。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分付众将,紧守营盘,收全了鹰犬,众草头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妖,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梅山六弟道:“且休赞叹,叫战去来。”那营口小猴见了真君,急走去报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黄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腾出营门,急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真个是——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鋋罗双凤凰。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将,辄敢大胆到此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厮有眼无珠,认不得我么!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灵显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这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狲,你还不知死活!”大圣道:“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骂你几声,曾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心中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刃!”大圣侧身躲过,疾举金箍棒,劈手相还。他两个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个乍相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摇旗擂鼓各齐心,呐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

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如昆仑顶上的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三千!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满天星。众兄弟得胜不题。

却说真君与大圣变做法天象地的规模,正斗时,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自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见他败走,大步赶上道:“那里走?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情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帅众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梢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正嚷处,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那厢不见了?”众神道:“才在这里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目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饿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搜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旺。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猢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青鹞,毛片不青;似鹭鸶,顶上无缨;似老鹳,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了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鳃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旺他不着,他见水响中,见一条蛇撺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蝤踵。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了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庙,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棂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捣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座土地庙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棂,踢他门扇,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迹。可怪,可怪!”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去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什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什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却上界回奏。玉帝与观音菩萨、王母并众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道祖、观音、王母与众仙卿至南天门。,早有些天

丁、力士接着。开门遥观,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哪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哩。菩萨开口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兵器?怎么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个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准打着他便好,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什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掼,滴流流,径落花果山营盘里,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人!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这下面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众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兄长不必多叙,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请旨发落去也。”真君道:“贤弟,汝等未受天箓,不得面见玉帝。教天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们帅众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讨了功,回来同乐。”四太尉、二将军依言领诺。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到通明殿外。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来此听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咦!正是:欺诳今遭刑宪苦,英雄气概等时休。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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