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 三十世家 · 赵世家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其后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缪王。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

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时伐戎,为御。及千亩战,奄父脱宣王。奄父生叔带。叔带之时,周幽王无道,去周如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

自叔带以下,赵宗益兴,五世而至赵夙。

赵夙,晋献公之十六年伐霍、魏、耿,而赵夙为将伐霍。霍公求饹齐。晋大旱,卜之,曰“霍太山为祟”。使赵夙召霍君于齐,复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晋复穰。晋献公赐赵夙耿。

夙生共孟,当鲁闵公之元年也。共孟生赵衰,字子馀。

赵衰卜事晋献公及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骊姬之乱亡奔翟,赵衰从。翟伐廧咎如,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长女妻赵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晋时,赵衰妻亦生赵同、赵括、赵婴齐。赵衰从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国。重耳为晋文公,赵衰为原大夫,居原,任国政。文公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语在晋事中。

赵衰既反晋,晋之妻固要迎翟妻,而以其子盾为适嗣,晋妻三子皆下事之。晋襄公之六年,而赵衰卒,谥为成季。赵盾代成季任国政二年而晋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为国多难,欲立襄公弟雍。雍时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顿首谓赵盾曰:“先君何罪,释其适子而更求君?”赵盾患之,恐其宗与大夫袭诛之,乃遂立太子,是为灵公,发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灵公既立,赵盾益专国政。

灵公立十四年,益骄。赵盾骤谏,灵公弗听。及食熊蹯,胹不熟,杀宰人,持其尸出,赵盾见之。灵公由此惧,欲杀盾。盾素仁爱人,尝所食桑下饿人反扞救盾,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赵穿弑灵公而立襄公弟黑臀,是为成公。赵盾复反,任国政。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晋景公时而赵盾卒,谥为宣孟,子朔嗣。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朔为晋将下军救郑,与楚庄王战河上。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之,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柰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彊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原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原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赵氏复位十一年,而晋厉公杀其大夫三郤。栾书畏及,乃遂弑其君厉公,更立襄公曾孙周,是为悼公。晋由此大夫稍强。

赵武续赵宗二十七年,晋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赵武为正卿。十三年,吴延陵季子使于晋,曰:“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赵武死,谥为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时,齐景公使晏婴于晋,晏婴与晋叔向语。婴曰:“齐之政后卒归田氏。”叔向亦曰:“晋国之政将归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

赵景叔卒,生赵鞅,是为简子。

赵简子在位,晋顷公之九年,简子将合诸侯戍于周。其明年,入周敬王于周,辟弟子朝之故也。

晋顷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诛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令其族为之大夫。晋公室由此益弱。

后十三年,鲁贼臣阳虎来奔,赵简子受赂,厚遇之。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肴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辟之不去,从者怒,将刃之。当道者曰:“吾欲有谒于主君。”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嘻,吾有所见子晣也。”当道者曰:“屏左右,原有谒。”简子屏人。当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侧。”简子曰:“然,有之。子之见我,我何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与罴皆其祖也。”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谓以赐翟犬?”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国于翟。”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简子书藏之府。

异日,姑布子卿见简子,简子遍召诸子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简子曰:“赵氏其灭乎?”子卿曰:“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简子召子毋恤。毋恤至,则子卿起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子卿曰:“天所授,虽贱必贵。”自是之后,简子尽召诸子与语,毋恤最贤。简子乃告诸子曰:“吾藏宝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赏。”诸子驰之常山上,求,无所得。毋恤还,曰:“已得符矣。”简子曰:“奏之。”毋恤曰:“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简子于是知毋恤果贤,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恤为太子。

后二年,晋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乱。明年春,简子谓邯郸大夫午曰:“归我卫士五百家,吾将置之晋阳。”午许诺,归而其父兄不听,倍言。赵鞅捕午,囚之晋阳。乃告邯郸人曰:“我私有诛午也,诸君欲谁立?”遂杀午。赵稷、涉宾以邯郸反。晋君使籍秦围邯郸。荀寅、范吉射索隐范氏,晋大夫隰叔之子,士蔿之后。蔿生成伯缺,缺生武子会,会生文叔燮,燮生宣叔丐,丐生献子鞅,鞅生吉射。与午善,不肯助秦而谋作乱,董安于知之。十月,范、中行氏伐赵鞅,鞅奔晋阳,晋人围之。范吉射、荀寅仇人魏襄等谋逐荀寅,以梁婴父代之;”逐吉射,以范皋绎代之。荀栎”言于晋侯曰:“君命大臣,始乱者死。今三臣始乱而独逐鞅,用刑不均,请皆逐之。”十一月,荀栎、韩不佞、魏哆奉公命以伐范、中行氏,不克。范、中行氏反伐公,公击之,范、中行败走。丁未,二子奔朝歌。韩、魏以赵氏为请。十二月辛未,赵鞅入绛,盟于公宫。其明年,知伯文子谓赵鞅曰:“范、中行虽信为乱,安于发之,是安于与谋也。晋国有法,始乱者死。夫二子已伏罪而安于独在。”赵鞅患之。安于曰:“臣死,赵氏定,晋国宁,吾死晚矣。”遂自杀。赵氏以告知伯,然后赵氏宁。

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畔”。

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周舍死,简子每听朝,常不悦,大夫请罪。简子曰:“大夫无罪。吾闻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是以忧也。”简子由此能附赵邑而怀晋人。

晋定公十八年,赵简子围范、中行于朝歌,中行文子奔邯郸。明年,卫灵公卒。简子与阳虎送卫太子蒯聩于卫,卫不内,居戚。

晋定公二十一年,简子拔邯郸,中行文子奔柏人。简子又围柏人,中行文子、范昭子遂奔齐。赵竟有邯郸、柏人。范、中行馀邑入于晋。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

晋定公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争长于黄池,赵简子从晋定公,卒长吴。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简子除三年之丧,期而已。是岁,越王句践灭吴。

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简子疾,使太子毋恤将而围郑。知伯醉,以酒灌击毋恤。毋恤群臣请死之。毋恤曰:“君所以置毋恤,为能忍卼。”然亦愠知伯。知伯归,因谓简子,使废毋恤,简子不听。毋恤由此怨知伯。

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太子毋恤代立,是为襄子。

赵襄子元年,越围吴。襄子降丧食,使楚隆问吴王。

襄子姊前为代王夫人。简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代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杀。代人怜之,所死地名之为摩笄之山。遂以代封伯鲁子周为代成君。伯鲁者,襄子兄,故太子。太子蚤死,故封其子。

襄子立四年,知伯与赵、韩、魏尽分其范、中行故地。晋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共攻出公。出公奔齐,道死。知伯乃立昭公曾孙骄,是为晋懿公。知伯益骄。请地韩、魏,韩、魏与之。请地赵,赵不与,以其围郑之辱。知伯怒,遂率韩、魏攻赵。赵襄子惧,乃奔保晋阳。

原过从,后,至于王泽,见三人,自带以上可见,自带以下不可见。与原过竹二节,莫通。曰:“为我以是遗赵毋恤。”原过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齐三日,亲自剖竹,有朱书曰:“赵毋恤,余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将使女反灭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将赐女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龙面而鸟噣,鬓麋髭皞,大膺大胸,修下而冯,左衽界乘,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诸貉,南伐晋别,北灭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三国攻晋阳,岁馀,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礼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礼。襄子惧,乃夜使相张孟同私于韩、魏。韩、魏与合谋,以三月丙戌,三国反灭知氏,共分其地。于是襄子行赏,高共为上。张孟同曰:“晋阳之难,唯共无功。”襄子曰:“方晋阳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礼,是以先之。”于是赵北有代,南并知氏,强于韩、魏。遂祠三神于百邑,使原过主霍泰山祠祀。

其后娶空同氏,生五子。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不肯立子,且必欲传位与伯鲁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乃取代成君子浣立为太子。襄子立三十三年卒,浣立,是为献侯。

献侯少即位,治中牟。

襄子弟桓子逐献侯,自立于代,一年卒。国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杀其子而复迎立献侯。

十年,中山武公初立。十三年,城平邑。十五年,献侯卒,子烈侯籍立。

烈侯元年,魏文侯伐中山,使太子击守之。六年,魏、韩、赵皆相立为诸侯,追尊献子为献侯。

烈侯好音,谓相国公仲连曰:“寡人有爱,可以贵之乎?”公仲曰:“富之可,贵之则否。”烈侯曰:“然。夫郑歌者枪、石二人,吾赐之田,人万亩。”公仲曰:“诺。”不与。居一月,烈侯从代来,问歌者田。公仲曰:“求,未有可者。”有顷,烈侯复问。公仲终不与,乃称疾不朝。番吾君自代来,谓公仲曰:“君实好善,而未知所持。今公仲相赵,于今四年,亦有进士乎?”公仲曰:“未也。”番吾君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公仲乃进三人。及朝,烈侯复问:“歌者田何如?”公仲曰:“方使择其善者。”牛畜侍烈侯以仁义,约以王道,烈侯逌然。明日,荀欣侍,以选练举贤,任官使能。明日,徐越侍,以节财俭用,察度功德。所与无不充,君说。烈侯使使谓相国曰:“歌者之田且止。”官牛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赐相国衣二袭。

九年,烈侯卒,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卒,赵复立烈侯太子章,是为敬侯。是岁,魏文侯卒。

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乱,不克,出奔魏。赵始都邯郸。

二年,败齐于灵丘。三年,救魏于廪丘,大败齐人。四年,魏败我兔台。筑刚平以侵卫。五年,齐、魏为卫攻赵,取我刚平。六年,借兵于楚伐魏,取棘蒲。八年,拔魏黄城。九年,伐齐。齐伐燕,赵救燕。十年,与中山战于房子。

十一年,魏、韩、赵共灭晋,分其地。伐中山,又战于中人。十二年,敬侯卒,子成侯种立。

成侯元年,公子胜与成侯争立,为乱。二年六月,雨雪。三年,太戊午为相。伐卫,取乡邑七十三。魏败我蔺。四年,与秦战高安,败之。五年,伐齐于鄄。魏败我怀。攻郑,败之,以与韩,韩与我长子。六年,中山筑长城。伐魏,败狝泽,围魏惠王。七年,侵齐,至长城。与韩攻周。八年,与韩分周以为两。九年,与齐战阿下。十年,攻卫,取甄。十一年,秦攻魏,赵救之石阿。十二年,秦攻魏少梁,赵救之。十三年,秦献公使庶长国伐魏少梁,虏其太子、痤。魏败我浍,取皮牢。成侯与韩昭侯遇上党。十四年,与韩攻秦。十五年,助魏攻齐。

十六年,与韩、魏分晋,封晋君以端氏。

十七年,成侯与魏惠王遇葛孽。十九年,与齐、宋会平陆,与燕会阿。二十年,魏献荣椽,因以为檀台。二十一年,魏围我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二十四年,魏归我邯郸,与魏盟漳水上。秦攻我蔺。二十五年,成侯卒。公子緤与太子肃侯争立,緤败,亡奔韩。

肃侯元年,夺晋君端氏,徙处屯留。二年,与魏惠王遇于阴晋。三年,公子范袭邯郸,不胜而死。四年,朝天子。六年,攻齐,拔高唐。七年,公子刻攻魏首垣。十一年,秦孝公使商君伐魏,虏其将公子昂。赵伐魏。十二年,秦孝公卒,商君死。十五年,起寿陵。魏惠王卒。

十六年,肃侯游大陵,出于鹿门,大戊午扣马曰:“耕事方急,一日不作,百日不食。”肃侯下车谢。

十七年,围魏黄,不克。筑长城。

十八年,齐、魏伐我,我决河水灌之,兵去。二十二年,张仪相秦。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我蔺、离石。二十三年,韩举与齐、魏战,死于桑丘。

二十四年,肃侯卒。秦、楚、燕、齐、魏出锐师各万人来会葬。子武灵王立。

武灵王元年,阳文君赵豹相。梁襄王与太子嗣,韩宣王与太子仓来朝信宫。武灵王少,未能听政,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及听政,先问先王贵臣肥义,加其秩;国三老年八十,月致其礼。

三年,城鄗。四年,与韩会于区鼠。五年,娶韩女为夫人。

八年,韩击秦,不胜而去。五国相王,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已曰“君”。

九年,与韩、魏共击秦,秦败我,斩首八万级。齐败我观泽。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阳。齐破燕。燕相子之为君,君反为臣。十一年,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十三年,秦拔我蔺,虏将军赵庄。楚、魏王来,过邯郸。十四年,赵何攻魏。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他日,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异日,王饮酒乐,数言所梦,想见其状。吴广闻之,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宠于王,是为惠后。

十七年,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

十八年,秦武王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赵王使代相赵固迎公子稷于燕,送归,立为秦王,是为昭王。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召楼缓谋曰:“我先王因世之变,以长南籓之地,属阻漳、滏之险,立长城,又取蔺、郭狼,败林人于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柰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吾欲胡服。”楼缓曰:“善。”群臣皆不欲。

于是肥义侍,王曰:“简、襄主之烈,计胡、翟之利。为人臣者,宠有孝弟长幼顺明之节,通有补民益主之业,此两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主之迹,开于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为敌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尽百姓之劳,而序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任骜民之怨。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柰何?”肥义曰:“臣闻疑事无功,疑行无名。王既定负遗俗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务以论德而约功也。愚者闇成事,智者睹未形,则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察焉。世有顺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

使王緤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将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兄弟之通义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明德先论于贱,而行政先信于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事成功立,然后善也。今寡人恐叔之逆从政之经,以辅叔之议。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原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臣不佞,寝疾,未能趋走以滋进也。王命之,臣敢对,因竭其愚忠。曰: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人道,逆人之心,而怫学者,离中国,故臣原王图之也。”使者以报。王曰:“吾固闻叔之疾也,我将自往请之。”

王遂往之公子成家,因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夫剪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却冠秫绌,大吴之国也。故礼服莫同,其便一也。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俗异,中国同礼而教离,况于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变,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曲学多辩。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焉而众求尽善也。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东有燕、东胡之境,而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故寡人无舟楫之用,夹水居之民,将何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王丑之,而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备,近可以便上党之形,而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字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义,敢道世俗之闻,臣之罪也。今王将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命乎!”再拜稽首。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也。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皆谏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虙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随时制法,因事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且服奇者志淫,则是邹、鲁无奇行也;俗辟者民易,则是吴、越无秀士也。且圣人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夫进退之节,衣服之制者,所以齐常民也,非所以论贤者也。故齐民与俗流,贤者与变俱。故谚曰‘以书御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遂胡服招骑射。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剪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赵与之陉,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王军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和,王许之,罢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五年,惠后卒。使周袑胡服傅王子何。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是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武灵王自号为主父。

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封长子章为代安阳君。章素侈,心不服其弟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礼相章也。

李兑谓肥义曰:“公子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礼之为人也,忍杀而骄。二人相得,必有谋阴贼起,一出身徼幸。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以吾观之,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势大,乱之所始,祸之所集也,子必先患。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不仁不智,何以为国?子奚不称疾毋出,传政于公子成?毋为怨府,毋为祸梯。”肥义曰:“不可,昔者主父以王属义也,曰:‘毋变而度,毋异而虑,坚守一心,以殁而世。’义再拜受命而籍之。今畏不礼之难而忘吾籍,变孰大焉。进受严命,退而不全,负孰甚焉。变负之臣,不容于刑。谚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吾言已在前矣,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且夫贞臣也难至而节见,忠臣也累至而行明。子则有赐而忠我矣,虽然,吾有语在前者也,终不敢失。”李兑曰:“诺,子勉之矣!吾见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兑数见公子成,以备田不礼之事。

异日肥义谓信期曰:“公子与田不礼甚可忧也。其于义也声善而实恶,此为人也不子不臣。吾闻之也,奸臣在朝,国之残也;谗臣在中,主之蠹也。此人贪而欲大,内得主而外为暴。矫令为慢,以擅一旦之命,不难为也,祸且逮国。今吾忧之,夜而忘寐,饥而忘食。盗贼出入不可不备。自今以来,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先以身当之,无故而王乃入。”信期曰:“善哉,吾得闻此也!”

四年,朝群臣,安阳君亦来朝。主父令王听朝,而自从旁观窥群臣宗室之礼。见其长子章劚然也,反北面为臣,诎于其弟,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章于代,计未决而辍。

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即以其徒与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高信即与王战。公子成与李兑自国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难,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贼而定王室。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公子章之败,往走主父,主主开之,成、兑因围主父宫。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吾属夷矣。”乃遂围主父。令宫中人“后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三月馀而饿死沙丘宫。主父定死,乃发丧赴诸侯。

是时王少,成、兑专政,畏诛,故围主父。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爱弛,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以至父子俱死,为天下笑,岂不痛乎!

五年,与燕鄚、易。八年,城南行唐。九年,赵梁将,与齐合军攻韩,至鲁关下。及十年,秦自置为西帝。十一年,董叔与魏氏伐宋,得河阳于魏。秦取梗阳。十二年,赵梁将攻齐。十三年,韩徐为将,攻齐。公主死。十四年,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取灵丘。与秦会中阳。十五年,燕昭王来见。赵与韩、魏、秦共击齐,齐王败走,燕独深入,取临菑。

十六年,秦复与赵数击齐,齐人患之。苏厉为齐遗赵王书曰:

臣闻古之贤君,其德行非布于海内也,教顺非洽于民人也,祭祀时享非数常于鬼神也。甘露降,时雨至,年谷丰孰,民不疾疫,众人善之,然而贤主图之。

今足下之贤行功力,非数加于秦也;怨毒积怒,非素深于齐也。秦赵与国,以强征兵于韩,秦诚爱赵乎?其实憎齐乎?物之甚者,贤主察之。秦非爱赵而憎齐也,欲亡韩而吞二周,故以齐餤天下。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赵。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质以为信。恐天下亟反也,故征兵于韩以威之。声以德与国,实而伐空韩,臣以秦计为必出于此。夫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今齐久伐而韩必亡。破齐,王与六国分其利也。亡韩,秦独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独私之。赋田计功,王之获利孰与秦多?

说士之计曰:“韩亡三川,魏亡晋国,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句注,斩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齐,从强秦攻韩,其祸必至于此。原王孰虑之。

且齐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属行,以谋王也。燕秦之约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国三分王之地,齐倍五国之约而殉王之患,西兵以禁强秦,秦废帝请服,反巠分、先俞于赵。齐之事王,宜为上佼,而今乃抵罪,臣恐天下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原王孰计之也。

今王毋与天下攻齐,天下必以王为义。齐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尽重王义。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宠制于王也。于是赵乃辍,谢秦不击齐。

王与燕王遇。廉颇将,攻齐昔阳,取之。

十七年,乐毅将赵师攻魏伯阳。而秦怨赵不与己击齐,伐赵,拔我两城。十八年,秦拔我石城。王再之卫东阳,决河水,伐魏氏。大潦,漳水出。魏厓来相赵。十九年,秦取我二城。赵与魏伯阳。赵奢将,攻齐麦丘,取之。

二十年,廉颇将,攻齐。王与秦昭王遇西河外。

二十一年,赵徙漳水武平西。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为太子。

二十三年,楼昌将,攻魏几,不能取。十二月,廉颇将,攻几,取之。二十四年,廉颇将,攻魏房子,拔之,因城而还。又攻安阳,取之。二十五年,燕周将,攻昌城、高唐,取之。与魏共击秦。秦将白起破我华阳,得一将军。二十六年,取东胡欧代地。

二十七年,徙漳水武平南。封赵豹为平阳君。河水出,大潦。

二十八年,蔺相如伐齐,至平邑。罢城北九门大城。燕将成安君公孙操弑其王。二十九年,秦、韩相攻,而围阏与。赵使赵奢将,击秦,大破秦军阏与下,赐号为马服君。

三十三年,惠文王卒,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

孝成王元年,秦伐我,拔三城。赵王新立,太后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曰:“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言原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入,徐趋而坐,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故原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耳。”曰:“食得毋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间者殊不欲食,乃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不和之色少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怜爱之,原得补黑衣之缺以卫王宫,昧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原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太后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则祝之曰‘必勿使反’,岂非计长久,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主之子孙为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曰:“此其近者祸及其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侯则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与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之计短也,故以为爱之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持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于予乎?”

齐安平君田单将赵师而攻燕中阳,拔之。又攻韩注人,拔之。二年,惠文后卒。田单为相。

四年,王梦衣偏裻之衣,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曰:“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后三日,韩氏上党守冯亭使者至,曰:“韩不能守上党,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王大喜,召平阳君豹告之曰:“冯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对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对曰:“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粮蚕食,上乘倍战者,裂上国之地,其政行,不可与为难,必勿受也。”王曰:“今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币吾国,

赵豹出,王召平原君与赵禹而告之。对曰:“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岁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乃令赵胜受地,告冯亭曰:“敝国使者臣胜,敝国君使胜致命,以万户都三封太守,千户都三封县令,皆世世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吏民能相安,皆赐之六金。”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不能死固,不义一矣;入之秦,不听主令,不义二矣;卖主地而食之,不义三矣。”赵遂发兵取上党。廉颇将军军长平。

七月,廉颇免而赵括代将。秦人围赵括,赵括以军降,卒四十馀万皆阬之。王悔不听赵豹之计,故有长平之祸焉。

王还,不听秦,秦围邯郸。武垣令傅豹、王容、苏射率燕众反燕地。赵以灵丘封楚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如楚请救。还,楚来救,及魏公子无忌亦来救,秦围邯郸乃解。

十年,燕攻昌壮,五月拔之。赵将乐乘、庆舍攻秦信梁军,破之。太子死。而秦攻西周,拔之。徒父祺出。十一年,城元氏,县上原。武阳君郑安平死,收其地。十二年,邯郸廥烧。十四年,平原君赵胜死。

十五年,以尉文封相国廉颇为信平君。燕王令丞相栗腹约欢,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还归,报燕王曰:“赵氏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召昌国君乐间而问之。对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王曰:“吾以众伐寡,二而伐一,可乎?”对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对曰:“不可。”燕王大怒。群臣皆以为可。燕卒起二军,车二千乘,栗腹将而攻鄗,卿秦将而攻代。廉颇为赵将,破杀栗腹,虏卿秦、乐间。

十六年,廉颇围燕。以乐乘为武襄君。率师从相国信平君助魏攻燕。秦拔我榆次三十七城。十九年,赵与燕易土:以龙兑、汾门、临乐与燕;燕以葛、武阳、平舒与赵。

二十年,秦王政初立。秦拔我晋阳。

二十一年,孝成王卒。廉颇将,攻繁阳,取之。使乐乘代之,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子偃立,是为悼襄王。

悼襄王元年,大备魏。欲通平邑、中牟之道,不成。

二年,李牧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秦召春平君,因而留之。泄钧为之谓文信侯曰:“春平君者,赵王甚爱之而郎中妒之,故相与谋曰‘春平君入秦,秦必留之’,故相与谋而内之秦也。今君留之,是绝赵而郎中之计中也。君不如遣春平君而留平都。春平君者言行信于王,王必厚割赵而赎平都。”文信侯曰:“善。”因遣之。城韩皋。

三年,庞暖将,攻燕,禽其将剧辛。四年,庞暖将赵、楚、魏、燕之锐师,攻秦蕞,不拔;移攻齐,取饶安。五年,傅抵将,居平邑;庆舍将东阳河外师,守河梁。六年,封长安君以饶。魏与赵邺。

九年,赵攻燕,取狸阳城。兵未罢,秦攻邺,拔之。悼襄王卒,子幽缪王迁立。

幽缪王迁元年,城柏人。二年,秦攻武城,扈辄率师救之,军败,死焉。

三年,秦攻赤丽、宜安,李牧率师与战肥下,却之。封牧为武安君。四年,秦攻番吾,李牧与之战,却之。

五年,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六年,大饥,民讹言曰:“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七年,秦人攻赵,赵大将李牧、将军司马尚将,击之。李牧诛,司马尚免,赵怱及齐将颜聚代之。赵怱军破,颜聚亡去。以王迁降。

八年十月,邯郸为秦。

太史公曰: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废适子嘉而立迁。迁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岂不缪哉!秦既虏迁,赵之亡大夫共立嘉为王,王代六岁,秦进兵破嘉,遂灭赵以为郡。

形式:

诗词简介

《赵世家》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本篇主要讲述了“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数百年的兴亡史。赵人的先祖是华夏族的一支,国君为嬴姓,赵氏。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周威烈王封赵烈侯赵籍为诸侯立国。赵国先后都晋阳(今山西太原)、中牟(今河南鹤壁)和邯郸。公元前222年,灭于秦国。

翻译

赵氏的先人和秦人是同一个祖先。传到中衍,他给殷帝太戊赶车。他的后代蜚廉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取名恶来,侍奉纣王,后被周人杀死,他的后代就是秦人。恶来的弟弟名叫季胜,他的后代就是赵人。

季胜生了孟增。孟增受到周成王的宠信,这就是宅皋狼。皋狼生了衡父,衡父生了造父。造父得宠于周穆王。造父选取了骏马八匹,与在桃林得到的盗骊、骅骝、绿耳等名马献给穆王。穆王让造父赶车,到西方去巡视,会见了西王母,快乐得把回去都忘了。不久,徐偃王发动叛乱,穆王乘坐马车,日行千里,攻打徐偃王,把他彻底打败。于是把赵城赐给造父,从此就成为赵氏。

从造父往下经六代传到了奄父,奄父字公仲,周宣王的时候讨伐戎人,他给宣王赶车。在千亩之战中,奄父曾使宣王脱险。奄父生了叔带。叔带的时候,周幽王荒淫无道,他就离开周王朝到了晋国,侍奉晋文侯,开始在晋国建立赵氏家族。

从叔带往下,赵氏宗族越来越兴旺,又过五代传到了赵夙。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晋国征讨霍、魏、耿三国,赵夙为将军征讨霍国。霍公求逃到了齐国。这一年晋国大旱,占卜的结果说:“霍太山的山神作怪。”于是派赵夙到齐国召回霍国国君,恢复了他的地位,让他主持霍太山的祭祀,晋国才又得到丰收。晋献公把耿地赐给赵夙。

赵夙生共孟这一年,正当鲁闵公元年(前661)。共孟生赵衰(cuī,崔),赵衰字子余。

赵衰为侍奉晋献公还是侍奉几位公子进行占卜,结果都不吉利。占卜到侍奉公子重耳时,结果吉利,他就去侍奉重耳。重耳由于骊姬之乱逃亡到翟,赵衰做随从。翟人讨伐廧咎(gāo,高)如,得到两个女子。翟君把年少的女子给重耳为妻,年长的女子给赵衰为妻,生了赵盾。当初,重耳在晋国的时候,赵衰的元配妻子已生了赵同、赵括、赵婴齐。赵衰跟随重耳在外逃亡,共计十九年,才得以返回晋国。重耳做了晋文公,赵衰做原大夫,住在原城,主持国家政事。晋文公所以能返回并且成为霸主,大多是赵衰的计策,这些事记在《晋世家》里。

赵衰回到晋国以后,在晋国的原配妻子坚决要求把他在翟娶的妻子迎接回来,并且让翟妻的儿子赵盾做正宗继承人,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居下位侍奉他。晋襄公六年(前662),赵衰去世,他的谥号是成季。

赵盾接替成季主持国政两年之后,晋襄公去世,太子夷皋年纪小。赵盾由于国家多难,想立襄公的弟弟雍为国君。雍当时在秦国,就派使臣去迎接他。太子的母亲日夜啼哭,叩头对赵盾说:“先君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抛弃他的嫡子而另找国君呢?”赵盾为此事忧虑,恐怕她的宗亲和大夫们来袭击杀死自己,于是就立了太子,这就是晋灵公,并派兵去拦截到秦国迎接襄公弟弟的一行人。灵公即位之后,赵盾更加独揽晋国的政事。

灵公即位十四年,赵来越骄纵。赵盾多次进谏,灵公不听。一次吃熊掌,没有煮熟,就把膳食官杀了,让人把他的尸体抬出去,正好被赵盾看见。灵公因此害怕,想要杀害赵盾。赵盾平素待人宽厚慈爱,他曾经送食物给一个饿倒在桑树之下的人,这个人回身掩护救了赵盾,赵盾才得以逃走。他还没有逃出国境,赵穿就杀死了灵公,立襄公的弟弟黑臀为君,这就是晋成公。赵盾又回来主持国政。君子讥讽赵盾“身为正卿,逃亡没有出国境,返回来也不诛讨逆贼”,所以史官记载说“赵盾杀了他的国君”。晋景公的时候赵盾去世,他的谥号是宣孟,其子赵朔承袭爵位。

晋景公三年(前597),赵朔率领晋国的下军援救郑国,与楚庄王在黄河边交战。赵朔娶了晋成公的姐姐为夫人。

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要诛杀赵氏家族。当初,赵盾在世的时候,曾梦见叔带抱着他的腰痛哭,非常悲伤;之后又大笑,还拍着手唱歌。赵盾为此进行占卜,龟甲上烧出的裂纹中断,可后边又好了。赵国一位名叫援的史官判断说:“这个梦很凶,不是应验在您的身上,而是在您儿子身上,可也是由于您的过错。到您孙子那一代,赵氏家族将更加衰落。”屠岸贾这个人,起初受灵公的宠信,到景公的时候他就做了司寇,将要发难,就先惩治杀灵公的逆贼以便牵连出赵盾,同时遍告所有的将领说:“赵盾虽然不知情,但仍然是逆贼之首。做臣子的杀害了国君,他的子孙却还在朝为官,这还怎么能惩治罪人呢?请各位诛杀他们。”韩厥说:“灵公遇害的时候,赵盾在外地,我们的先君认为他无罪,所以没有杀他。如今各位将要诛杀他的后人,这不是先君的意愿而是随意滥杀,随意滥杀就是作乱。为臣的有大事却不让国君知道,这是目无君主。”屠岸贾不听。韩厥就告知赵朔赶快逃跑。赵朔不肯逃跑,他说:“您一定能不使赵氏的香火断绝,我死了也就没有遗恨了。”韩厥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谎称有病不出门。屠岸贾不请示国君就擅自和将领们在下宫攻袭赵氏,杀死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且灭绝了他们的家族。

赵朔的妻子是成公的姐姐,有赵朔留下的身孕,她逃到景公宫里躲藏起来。赵朔的一位门客名叫公孙杵臼,杵臼对赵朔的朋友程婴说:“你为什么不死?”程婴说:“赵朔的妻子有身孕,如果有幸是男孩,我就奉养他;如果是女孩,我再慢慢去死。”过了不久,赵朔的妻子分娩,生下男孩。屠岸贾听到后,到宫中去搜查。大人把婴儿放在裤子里,祷告说:“赵氏宗族要是灭绝,你就大哭;如果不会灭绝,你就不要出声。”搜查到这里的时候,婴儿竟然没有声音。脱险以后,程婴对公孙杵臼说:“今天一次搜查没有找到,以后一定要再来搜查,怎么办呢?”公孙杵臼说:“扶立遗孤和死哪件事更难?”程婴说:“死很容易,扶立遗孤很难啊。”公孙杵臼说:“赵氏的先君待您不薄,您就勉为其难吧;我去做那件容易的,让我先死吧!”于是两人设法得到别人家的婴儿背着,给他包上漂亮的小花被,藏到深山里。程婴从山里出来,假意对将军们说:“我程婴没出息,不能扶养赵氏孤儿,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藏在哪里。”将军们都很高兴,答应了他,就派兵跟随程婴去攻打公孙杵臼。杵臼假意说:“程婴,你这个小人哪!当初下宫之难你不能去死,跟我商量隐藏赵氏孤儿,如今你却出卖了我。即使你不能抚养,怎能忍心出卖他呢!”他抱着婴儿大叫道:“天哪!天哪!赵氏孤儿有什么罪?请你们让他活下来,只杀我杵臼可以吧。”将军们不答应,立刻杀了杵臼和孤儿。将军们以为赵氏孤儿确实已经死了,都很高兴。然而真的赵氏孤儿却仍然活着,程婴终于和他一起隐藏到深山里。

过了十五年,晋景公生病,进行占卜,占卜的结果说是大业的子孙后代不顺利,因而做怪。景公问韩厥,韩厥知道赵氏孤儿还在世,便说:“大业的后代子孙中如今已在晋国断绝香火的,不就是赵氏吗?从中衍传下的后代都是姓嬴的了。中衍人面鸟嘴,来到人世辅佐殷帝太戊,到他的后代辅佐的几位周天子,都有美好的德行。再往下到厉王、幽王时昏庸无道,叔带就离开周王朝来到晋国,侍奉先君文侯,一直到成公,他们世代都建立了功业,从未断绝过香火。如今只有君主您灭了赵氏宗族,晋国人都为他们悲哀,所以在占卜时就显示出来了。希望您考虑考虑吧!”景公问道:“赵氏还有后代子孙吗?”韩厥就把实情完全告诉了景公。于是景公就与韩厥商量立赵氏孤儿,先把他找来藏在宫中。将军们进宫问候景公的病情,景公依靠韩厥的众多随从迫使将军们同赵氏孤儿见面。赵氏孤儿名叫赵武。将军们不得已,只好说:“当初下宫那次事变,是屠岸贾策动的,他假传君命,并且向群臣发令,不然的话,谁敢发动变乱呢!如果不是您有病,我们这些大臣本来就要请赵氏的后代了。如今您有这个命令,正是群臣的心愿啊!”当时就让赵武、程婴一一拜谢各位将军,将军们又反过来与程婴、赵武攻打屠岸贾,诛灭了他的家族。景公重又把原属赵氏的封地赐给赵武。

到赵武行了冠礼,已是成人了,程婴就拜别了各位大夫,然后对赵武说:“当初下宫的事变,人人都能死难。我并非不能去死,我是想扶立赵氏的后代。如今赵武已经承袭祖业,长大成人,恢复了原来的爵位,我要到地下去报告给赵宣和公孙杵臼。”赵武啼哭叩头,坚持请求说:“我宁愿使自己筋骨受苦也要报答您一直到死,难道您忍心离开我去死吗?”程婴说:“不行。他认为我能完成大事,所以在我以前死去;如今我不去复命,就会以为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于是就自杀了。赵武为程婴守孝三年,给他安排了祭祀用的土地,春秋祭祀,世代不绝。

赵氏恢复爵位十一年后,晋厉公杀了三位郤(xī,西)氏大夫。栾书害怕牵连到自己,于是就杀了晋君厉公,改立襄公的曾孙周,这就是晋悼公。晋国从此以后大夫的势力逐渐强盛。

赵武接续赵氏宗族后二十七年,晋平公即位。平公十二年(前546),赵武做了正卿。十三年,吴国的延陵季子使晋国,他说:“晋国的政权最后要落到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后代的手里。”赵武死后,谥号是文子。

文子生了景叔。景叔的时候,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晏婴和晋国的叔向谈话。晏婴说:“齐国的政权以后最终要落到田氏手里。”叔向也说:“晋国的政权将会落到六卿的手里。六卿很放肆,可是我们国君却不知忧虑。”

赵景叔去世,他生子赵鞅,这就是赵简子。

赵简子在位期间,晋顷公九年(前517),简子会合诸侯在周境内驻守。第二年,送周敬王回周朝,因为他在外躲避他的弟弟子朝。

晋顷公十二年,六卿依照法令诛杀了国君的宗族祁氏和羊舌氏,把他们的领地分为十个县,六卿分别让自家的族人去做大夫。晋国公室从此更加削弱。

再过十三年,鲁国的乱臣阳虎逃到晋国来,赵简子接受了贿赂,对他给以厚待。

赵简子生了病,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害怕了。医生扁鹊看过后走出来,董安于询问病情,扁鹊说:“血脉平和,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也有过这种情况,过了七天才醒过来。醒来的那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了上帝住的地方很快乐。我所以停留的时间久,是由于我正好在受教。上帝告诉我:‘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后代将称霸,没有年老就死去,称霸者的儿子将要让你们晋国男女混杂。’公孙支写下来并把它藏好,秦国的预言这时就传出来了。献公时的混乱,文公时的称霸,襄公时在殽山大败秦军,回去就纵容yín乱,这些都是您知道的。如今你们君主的病与秦穆公一样,不出三天病一定会好转,好转之后一定有话要讲。”

过了两天半,简子醒过来了。他对大夫们说:“我到了上帝那里非常快乐,和百神在钧天游览。听到了宠伟的乐曲多次演奏,还看到了万舞,不像是夏、商、周三代的音乐,那乐声非常动人。有一头熊要来抓我,上帝让我射它,熊被射中了,死了。又有一只罴过来,我又射它,罴被射中,也死了。上帝非常高兴,赐给我两个竹箱,都配有小箱。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又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上帝还告诉我:‘晋国将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的人将在范魁的西边大败周人,可是你们却不能占有那里。现在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我将把舜的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子。’”董安于听了这番话就把它写下来妥为保存。他把扁鹊说的话报告给简子,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亩。

有一天,简子外出,有人拦路,驱赶他也不离开,随从们很生气,要杀他。拦路人说:“我有事要拜见主君。”随从把他的话禀告简子,简子召见他,一见面就说:“嘻!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你呀。”拦路人说:“让左右侍从退下,我有事禀告。”简子让人们退下。拦路人说:“您生病的时候,我正在上帝身边。” 简子说:“对,有这件事。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拦路人说:“上帝让您射熊和罴,都被您射死了。”简子说:“对,将会怎么样呢?”拦路人说:“晋国将有大难,您是为首的。上帝让您灭掉两位上卿,熊和罴就是他们的祖先。”简子说:“上帝赐给我两个竹箱,并且都有相配的小箱,这是什么意思?”拦路人说:“您的儿子将在翟攻克两国,他们都是子姓。”简子说:“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给我一只翟犬,并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把翟犬送给小孩是什么意思?”拦路人说:“小孩就是您的儿子,翟犬是代国的祖先。您的儿子将来必定占有代国。到您的后代,将有政令的变革,并且要穿胡人的服装,在翟吞并两国。”简子问他的姓并且要聘他做官。拦路人说:“我是乡野之人,只是来传达上帝的旨意罢了。”说完就不见了。简子把这些话记载下来保存在秘府里。

另一天,姑布子卿拜见简子,简子把儿子们都叫来让他看相。子卿说:“没有能做将军的人。”简子说:“赵氏要完了吗?”子卿说:“我曾在路上看到一个孩子,大概是您的儿子吧!”简子又叫来儿子毋恤。毋恤一到,子卿就站起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呀!”简子说:“这孩子的母亲卑贱,是从翟来的婢女,怎么说他尊贵呢?”子卿说:“上天赐给的,即使卑贱也定能显贵。”从此以后简子常把儿子们都叫来谈话,毋恤表现最好。简子有一次告诉儿子们说:“我把宝符藏在常山之上,谁先找到了就赏给他。”儿子们赶快跑到常山上去找,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毋恤回来后说:“已经找到宝符了。”简子说:“你说吧。”毋恤说:“从常山上往下看到代国,代国可以夺取过来。”简子这才知道毋恤果然是贤才。于是废了太子伯鲁,把毋恤立为太子。

过了两年,晋定公十四年(前498),范氏、中行氏作乱。第二年春天,简子对邯郸大夫赵午说:“把卫国的五百户士民还给我,我要把他们安置到晋阳。”赵午答应了,回去后他的父兄却不同意,就违背了诺言。赵鞅逮捕了赵午,把他囚禁在晋阳。通告邯郸人说:“我私自诛杀赵午,各位想立谁?”于是杀了赵午。赵午之子赵稷和家臣涉宾凭借邯郸反叛。晋国国君派籍秦包围邯郸。荀寅、范吉射和赵午友好,不肯帮助籍秦反而策划叛乱,董安于知道这一情况。十月,范氏和中行氏讨伐赵鞅,赵鞅逃到晋阳,晋人包围晋阳。范吉射、荀寅的仇人魏襄等谋划驱逐荀寅,让梁婴父取代他;驱逐范吉射,让范皋绎取代他。荀栎对晋君说:“先君对大有令,领头叛乱的要处死。如今三位大臣都领头作乱,可是单单驱逐赵鞅,这是施用刑罚不公平,请把他们全都驱逐了。”十一月,荀栎、韩不佞、魏哆奉国君的命令讨伐范氏、中行氏,没有取胜。范氏、中行氏反过来讨伐定公,定公还击,范氏、中行氏失败逃跑。丁未这天,两个人逃到朝歌。韩不佞、魏哆为赵鞅求情。十二月辛未这天,赵鞅进入绛城,在定公宫中盟誓。第二年,知伯文子对赵鞅说:“范氏、中行氏虽然确实发动了叛乱,但这是董安于挑起的,这就是董安于参与了策划。晋国有法,开始作乱的要处死。那两个人已经受到处治,而唯独董安于还在。”赵鞅为此事忧虑。董安于说:“我死了,赵氏可以安定,晋国也能安宁,我死得太晚了。”于是就自杀了。赵鞅把这件事告诉了知伯,此后赵氏才得安宁。

孔子听说赵简子不请示晋君就逮捕邯郸大夫赵午,以致退守晋阳,所以在《春秋》中记载说:“赵鞅凭借晋阳叛乱”。

赵简子有个家臣名叫周舍,喜欢直言进谏。周舍死后,简子每当上朝处理政事的时候,常常不高兴,大夫们请罪。简子说:“你们没有罪。我听说一千张羊皮也不如一只狐的腋下皮毛。大夫们上朝,只听到恭敬顺从的应答声,听不到周舍那样的争辩之声了,我为此而忧虑。”简子因此能使赵地的人顺从,并使晋人也归向他。

晋定公十八年,赵简子在朝歌包围了范吉射和中行寅,中行寅逃奔邯郸。第二年,卫灵公去世。赵简子和阳虎把卫太子蒯聩送到卫国,卫国不接纳,卫太子只好住到戚城。

晋定公二十一年,赵简子攻入邯郸,中行寅(文子)逃到柏人。简子又包围了柏人,中行寅、范吉射(昭子)于是又奔到齐国。赵氏终于占有了邯郸、柏人。范氏、中行氏其余的领地都归入晋国。赵简子名为晋国上卿,实际上独揽晋国政权,他的封地等同于诸侯。

晋定公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在黄池的诸侯盟会上争做盟主,赵简子跟随晋定公,终于让吴王为盟主。定公在位三十七年去世,简子免除了守丧三年之礼,一周年就结束了。这一年,越王句践灭了吴国。

晋出公十一年(前464),知伯讨伐郑国。赵简子生病,派太子毋恤率兵包围郑国。知伯喝醉了,用酒强灌毋恤并打他。随从毋恤的群臣要求把知伯处死。毋恤说:“主君所以让我做太子,是因为我能忍辱。”但是他也怨恨知伯。知伯回去后,就对简子讲了,让他废毋恤,简子不听。毋恤从此更加怨恨知柏。

晋出公十七年,赵简子去世,太子毋恤继位,这就是赵襄子。

赵襄子元年(前457),越国包围吴国。襄子减少了守孝期间规定的饮食,派家臣楚隆去慰问吴王。

襄子的姐姐从前是代王夫人。简子安葬以后,还没有除丧服,就到北边登上夏屋山,请来代王,让厨师拿着铜勺请代王和他的随从进餐,斟酒时,暗中让名叫各的膳食用铜勺打死代王和随从宫员,于是就发兵平定代地。他的姐姐听说这件事后,哭泣着呼天,磨尖簪子自杀了。代地人同情她,把她自杀的地方叫做摩笄(jī,机)之山。襄子把代地封给伯鲁的儿子赵周,让他做代君。伯鲁是襄子的哥哥,原来的太子。太子早已去世,所以封他的儿子。

襄子即位四年,知伯和赵、韩、魏三家把范氏、中行氏原有的领地全都瓜分了。晋出公大怒,通告齐国、鲁国,想依靠他们讨伐四卿。四卿害怕,于是就一起攻打晋出公。出公逃奔齐国,半路上死了。短伯就让昭公的曾孙骄即位,这就是晋懿公。知伯越来越骄横。他要求韩、魏两家割让领地,韩、魏给了他。要求赵氏割地,赵氏不给,因为在包围郑国时知伯侮辱过他。知伯恼怒,就率领韩、魏两家进攻赵氏。赵襄子害怕,就逃奔到晋阳退守。

原过跟随襄子,落在后边,到了王泽,看见三个人,从腰带以上可以看见,从腰带以下就看不见了。三人给了原过一根两节的竹棍,中间不通。对他说:“替我们把这竹棍送给赵毋恤。”原过到了以后,把情况告诉襄子。襄子斋戒三天,亲自把竹棍剖开,里边有朱红的字写道:“赵毋恤,我们是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三月丙戌日,我们将让你反过来灭掉知氏。你也要为我们的百邑立庙,我们将把林胡的土地赐给你。到你的后代,将有一位勇健的国王,皮肤红黑,龙脸鸟嘴,鬓眉相连,髭髯络腮,宽胸大腹,下体修长,上体壮大,左衣襟,披甲乘马。全部占有黄河中游一带,直至休溷地区的各部貉人,往南进攻晋国的其他城邑,往北灭掉黑姑。”襄子再拜,接受了三位神人的旨令。

三国攻打晋阳,一年多以后,引来汾水灌城,城墙没有淹没的只剩下三版高了。城里的人都把锅挂起来做饭,互换子女吃掉。群臣都有了外心,礼节越来越怠慢,唯有高共不敢失礼。襄子害怕,于是半夜派丞相张孟同暗中结交韩、魏。韩、魏与赵合谋,三月丙戌这天,三国反过来灭了知氏,共同瓜分了他的土地。于是襄子进行封赏,高共是上等。张孟同说:“晋阳有难期间,只有高共没功劳。”襄子说:“当晋阳危急之时,群臣都很怠慢,只有高共不敢有失臣下的礼节,因此他要受上赏。”这时赵在北方占有代地,南边并吞了知氏,比韩、魏强大。于是在百邑给三神立庙祭祀,派原过主持霍泰山神庙的祭祀。

后来襄子娶空同氏为妻,生了五个儿子。襄子由于伯鲁未能继位,不肯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并且一定要传位给伯鲁的儿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了,就选定代成君的儿子赵浣立为太子。襄子在位三十三年去世,赵浣即位,这就是献侯。

献侯年纪不大就即位了,首府在中牟。

襄子的弟弟桓子驱逐了献侯,在代地自立为侯,一年后去世。赵国人认为桓子即位不是襄子的意愿,就共同杀了他的儿子,又迎回献侯即位。

献侯十年,中山国武公开始即位。十三年,在平邑筑城。十五年,献侯去世,他的儿子烈侯赵籍即位。

烈侯元年(前408),魏文侯攻打中山国,派太子魏击驻守。六年(前403),魏、韩、赵都立为诸侯,赵籍追尊献子为献侯。

烈侯爱好音乐,对相国公仲连说:“寡人有喜爱的人,能让他尊贵起来吗?”公仲说:“使他富有还可以,让他尊贵就不好办了。”烈侯说:“好吧。郑国的歌手枪和石两个人,我要赐给他们田地,每人一万亩。”公仲说:“是”。但并没有给。过了一个月,烈候从代地回来,询问给歌手赐田的事,公仲说:“正在找,还没找到合适的。”过了不久,烈侯又问,公仲始终不给,于是就说有病不上朝。番吾君从代地来,对公仲说:“国君其实喜欢善政,只是不知道怎样实行。现在您任赵的相国,至今已有四年,也曾推荐过人才吗?”公仲说:“没有。”番吾君说:“牛畜、荀欣、徐越都可以推荐。”公仲就推荐了这三个人。到上朝的时候,烈侯又问:“歌手的田地怎么样了?”公仲说:“正派人挑选最好的田。”牛畜侍奉烈侯时对他讲仁义的道理,用王道约束他,烈侯态度宽和。第二天,荀欣陪侍,建议精选起用贤才,任命官吏要使用能干的人。第三天,除越陪侍,建议节约财物,俭省用度,考察评估官吏们的功绩德行。他们所讲的道理没有不充分的,国君很高兴。烈侯派人去对相国说:“给歌手赐田的事暂时停止。”任命牛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赐给相国衣服两套。

九年,烈侯去世,他的弟弟武公即位。武公在位十三年去世,赵国又让烈侯太子赵章即位,这就是赵敬侯。这一年,魏文侯去世。

敬侯元年(前386),武公的儿子赵朝作乱,失败后逃奔魏国。赵国开始以邯郸为都城。

敬侯二年,在灵丘打败齐军。三年,在廪丘救授魏国,大败齐军。四年,赵军在兔台被魏军打败。赵修筑刚平城以便进攻卫国。五年,齐、魏两国帮助卫国攻赵,夺取了刚平。六年,向楚国借兵伐魏,夺取了棘蒲。八年,攻下了魏国的黄城。九年,进攻齐国。齐国进攻燕国,赵军援救燕国。十年,赵国与中山国在房子县交战。

敬侯十一年(前376),魏、韩、赵共同灭亡晋国,瓜分了它的土地。赵国攻打中山国,又在中人地区交战。十二年,敬侯去世,他的儿子成侯赵种即位。

成侯元年(前374),公子赵胜与成侯争夺君位,发动叛乱。二年六月,下雪。三年,太戊午任相国。征讨卫国,夺取了乡邑七十三处。魏国在蔺打败赵军。四年,与秦军在高安交战,打败了它。五年,在鄄城攻伐齐军。魏军在怀地打败赵军。赵军攻打郑国,打败了它,把占领的郑地给了韩国,韩国把长子县给了赵国。六年,中山国修筑长城。赵军进攻魏国,在湪泽打败了它,围困了魏惠王。七年,进攻齐国,打到了齐长城。同韩国联合进攻西周国。八年,和韩国一起把西周分为两部分。九年,与齐国在阿城之下交战。十年,进攻卫国,夺取甄城。十一年,秦国进攻魏国,赵军到石阿去援救。十二年,秦军进攻魏国的少梁,赵军前去援救。十三年,秦献公派名叫国的庶长领兵进攻魏国的少梁,俘虏了魏国太子和公孙痤。魏军在浍水一带打败赵军,夺取了皮牢。成侯与韩昭侯在上党相遇。十四年,赵与韩一起攻秦。十五年,赵国帮助魏国攻齐。

十六年,赵国与韩国、魏国瓜分晋国。把端氏县封给晋君。

十七年,成侯与魏惠王在葛孽相遇。十九年,赵国与齐国、宋国在平陆盟会,与燕国在西阿盟会。二十年,魏国进献上等木料做的檐椽,于是就用这些木椽修建了檀台。二十一年,魏军包围了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攻下了邯郸,齐军也在桂陵打败了魏军。二十四年,魏国把邯郸归还给赵国,赵国与魏国在漳水之滨盟誓。秦军进攻赵国的蔺城。二十五年,成侯去世。公子緤与太子肃侯争夺君位,赵緤失败,逃奔韩国。

肃侯元年(前349),夺取了晋君的端氏县,把晋君迁到屯留安置。二年,与魏惠王在阴晋相遇。三年,公子赵范袭击邯郸,没有取胜就死了。四年,朝拜周天子。六年,进攻齐国,夺取了高唐。七年,公子赵刻进攻魏国的首垣。十一年,秦孝公派商鞅征伐魏国,俘虏了魏国将军公子赵卬。赵国进攻魏国。十二年,秦孝公去世,商鞅也死了。十五年,开始兴建寿陵。魏惠王去世。

十六年,肃侯游览大陵,经过鹿门,宰相太戊午牵住马头说:“正当农事繁忙的时候,一天不耕作,一百天没有饭吃。”肃侯听了立即下车认错。

十七年,围困魏国的黄城,没有攻克。修筑长城。

十八年,齐、魏征伐赵国,赵国决黄河之水淹灌敌军,敌军撤离。二十二年,张仪任秦国宰相。赵疵与秦军交战,失败,秦军在河西杀死赵疵,夺取了赵国的蔺和离石两地。二十三年,韩举与齐军、魏军作战,战死在桑丘。

二十四年,肃侯去世。秦、楚、燕、齐、魏派出精兵各一万人同来参加葬礼。肃侯的儿子武灵王即位。

武灵王元年(前325),阳文君赵豹任宰相。梁襄王和太子嗣、韩宣王和太子仓到信宫来朝贺。武灵王年少,还不能处理政事,设有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官三人。到处理朝政的时候,首先问候先王的贵臣肥义,并给他增加品级和俸禄;国中八十以上的德高老人,每月都给他们送礼。

武灵王三年,修筑鄗城。四年,与韩王在区鼠会见。五年,娶韩国宗亲之女为夫人。

八年,韩国进攻秦国,没有取胜就撤离了。五国互相称王,只有赵国不称王,赵君说:“没有实际,怎能处在这个名分上呢!”下令赵国人都称他为“君”。

九年,与韩、魏一起进攻秦国,秦国打败了三国军队,斩杀了八万人。齐国在观泽打败赵军。十年,秦军夺取赵国的中都和西阳。齐国打败燕国,燕国宰相子之做了国君,国君反而称臣。十一年,武灵王把燕国公子职从韩国召来,立他为燕王,派乐池把他送燕国。十三年,秦军攻下赵他的蔺城,俘虏了将军赵庄。楚王、魏王来赵国,至邯郸。十四年,赵何进攻魏国。

十六年,秦惠王去世。武灵王游览大陵。有一天,武灵王梦见一位少女弹琴并唱了一首诗:“美人光彩艳丽啊,容貌好像苕花。命运啊,命运啊,竟然无人知我嬴娃!”另一天,武灵王饮酒很高兴,屡次谈起他所做的梦,想像着梦中少女的美貌。吴广听说后,通过夫人把他的女儿娃嬴送入宫中。这就是孟姚。孟姚特别受武灵王的宠爱,她就是惠后。

十七年,武灵王到九门,修筑野台,以便瞭望齐国和中山国的边境。

十八年,秦武王和孟说举龙纹赤鼎,折断膝盖骨死去。赵王派代相赵固到燕国接来秦公子稷,送他回国,立为秦王,这就是秦昭王。

武灵王十九年春天正月,在信宫举行盛大朝会。召见肥义同他议论天下大事,谈了五天才结束。武灵王到北边巡视中山国的地界,到了房子县,又去代地,北到无穷,西到黄河,登上黄华山顶。然后召见楼缓商议说:“我们先王趁着世事的变化,做了南边领地的君长,连接了漳水、滏(fǔ,府)水的险阻,修筑长城,又夺取了蔺城、郭狼,在荏地打败了林胡人,可是功业尚未完成。如今中山国在我们腹心,北面是燕国,东面是东胡,西面是林胡、楼烦、秦国、韩国的边界,然而没有强大兵力的救援,这样下去国家要灭亡,怎么办呢?要取得高出世人的功名,必定要受到背离习俗的牵累。我要穿起胡人服装。”楼缓说:“很好。”可是群臣都不愿意。

当时肥义在旁侍奉,武灵王说:“简子、襄子二位主君的功业,就在于考虑到了胡、翟之利。做臣子的,受宠时应有明孝悌、知长幼、顺从明理的德操,通达时应建立既可利民又能益君的功业,这两方面是臣子的本份。如今我想继承襄主的事业,开拓胡人、翟人所住之地,可是找遍世间也见不到这样的贤臣。为了削弱敌人,用力少而能取得更多的功效,可以不耗尽百姓的力气,就能继续两位先主的勋业。凡是有高出世上功业的人,就要承受背弃习俗的牵累;有独特智谋的人,就要听任傲慢民众的埋怨。如今我要穿胡人服装骑马射箭,并用这个教练百姓,可是世人一定要议论我,怎么办呢?”肥义说:“我听说做事犹疑就不会成功,行动犹豫就不会成名。您既然考虑决定承受背弃风俗的责难,那末就无需顾虑天下的议论了。追求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大功的人不找凡夫俗子商议。从前舜用舞蹈感化三苗,禹到裸国脱去上衣,他们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愉悦心志,而是必须用这种方法宣扬德政并取得成功。愚蠢的人事情成功了他还不明白,聪明人在事情尚无迹象的时候就能看清,那末您还犹疑什么呢!”武灵王说:“穿胡服我不犹疑,我恐怕天下之人要嘲笑我。无知的人快乐,也就是聪明人的悲哀;蠢人讥笑的事,贤人却能看得清。世上有顺从我的人,穿胡服的功效是不可估量的。即便驱使世人都来笑我,胡地和中山国我也一定要占有。”于是就穿起了胡服。

武灵王派王緤转告公子成说:“寡人穿上胡服,将要这样上朝,也希望叔父穿上它。家事要听从双亲,国事要听从国君,这是古今公认的行为准则。子女不能反对双亲,臣子不能违背君主,这是兄弟们通用的道理。如今我制定政令,改变服装,可是叔父您要不穿,我恐怕天下人要议论。治国有常规,利民是根本;处理政事有常法,有令就行最为重要。宣传德政要先从平民谈起,而推行政令就要先让贵族信从。如今穿胡服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愉悦心志;事情要达到一定的目的,功业才能完成。事情完成了,功业建立了,然后才算是妥善。如今我恐怕叔父违背了处理政事的原则,因此来帮助叔父考虑。况且我听说过,做有利于国家的事,行为不会偏邪;依靠贵戚的人,名不会受损害。所以我愿仰仗叔父的忠义,来成就胡服的功效。我派王緤来拜见叔父,请您穿上胡服。”公子成再拜叩头说:“我来已听说了大王穿胡服的事,我没有才能,卧病在床,不能奔走效力多多进言。大王命令我,我斗胆回答,是为了尽我的愚忠。我听说中国是聪明智慧的人居住的地方,是万物财用聚集的地方,是圣贤进行教化的地方,是仁义可以施行的地方,是远方之人愿来观览的地方,是蛮夷乐于效法的地方。如今大王抛弃了这些而穿起远方的服装,变更古来的教化,改易古时的正道,违反众人的心意,背弃学者之教,远离中国风俗,所以我希望大王仔细考虑此事。”使者回去如实禀报。武灵王说:“我本来知道叔父有病,我要亲自去请求他。”

武灵王于是前往公子成家中,亲自请求他,说:“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的,礼是为了便于行事的。圣人观察乡俗而顺俗制宜,根据实际情况制定礼仪,这是为了利民富国。剪掉头发,身上刺花纹,臂膀上绘画,衣襟开在左边,这是瓯越百姓的习俗。染黑牙齿,额上刺花。戴鱼皮帽子,穿粗针大线的衣服,这是大吴国的习俗。所以礼制服装各地不同,而为了便利却是一致的。地方不同使用会有变化,事情不同礼制也会更改。因此圣人认为如果可以利国,方法不必一致;如果可以便于行事,礼制不必相同。儒者同一师承而习俗有别,中原礼仪相同而教化互异,何况是为了荒远地区的方便呢?所以进退取舍的变化,聪明人也不能一致;远方和近处的服饰,圣贤也不能使它相同。穷乡僻壤风俗多异,学识浅陋却多诡辩。不了解的事不去怀疑,与自己的意见不同而不去非议的人,才会公正地博采众见以求尽善。如今叔父所说的是世俗之见,我所说的是为了制止世俗之见。我国东有黄河、薄洛津,和齐国、中山国共有,可是没有舟船的设施。从常山直到代地、上党,东边是燕国、东胡的国境,西边有楼烦、秦国、韩国的边界,如今没有骑射的装备。所以我认为如果没有舟船的设施,住在河两岸的百姓,将用什么守住黄河、薄洛之水呢?改变服装、练习骑射,就是为了防守同燕、三胡、秦、韩相邻的边界。况且从前简主不在晋阳以及上党设要塞,襄主并吞戎地、攻取代国以便排斥各地胡人,这是愚人和智者都能明白的。从前中山国仗恃齐国的强大兵力,侵犯践踏我国土地,虏掠我国百姓,引水围困鄗城,如果不是社稷神灵保佑,鄗城几乎失守。先王以此为耻,可是这个仇还没有报。如今有了骑射的装备,近可以使上党的地势更为有利,远可以报中山国之仇。可是叔父却顺从中原的习俗,违背简主、襄主的遗志,厌恶变服的名声而忘掉了鄗城被困的耻辱,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公子成再拜叩头说:“我很愚蠢,没能理解大王的深意,竟敢乱说世俗的见解,这是我的罪过。如今大王要继承简主、襄主的遗志,顺从先王的意愿,我怎敢不听从王命呢!”公子成再拜叩头。武灵王于是赐给他胡服。第二天,穿上胡服上朝。这时武灵王才开始发布改穿胡服的命令。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都来劝阻武灵王不要穿胡服,依照原来的办法更适宜。武灵王说:“先王习俗不同,哪种古法可以仿效?帝王们不互相因袭,哪种礼制可以遵循?伏羲神农注重教化,不行诛罚;黄帝、尧、舜使用刑罚,但不残暴。到了夏、商、周三王,随时代不同来制定法度,根据实际情况规定礼制。法规政令都顺应实际需要,衣服器械都便于使用。所以礼不必只用一种方式,而便利国家也不必效法古代。圣人的兴起并不互相因袭却能统一天下,夏、殷的衰败并未变礼制也终于灭亡。那么,违背古制未可厚非,遵循旧礼并不不值得称道。如果说服装奇特的人心志浮荡,那么邹、鲁一带就不会有奇特行为的人了;习俗怪异的地方百姓都轻率,那么吴、越一带也就不会有出众的人才了。况且圣人认为,只要有利于身体就可以叫做衣服,只要便于行事就可以称为礼法。规定进退的礼节,衣服的制度,是为了使平民百姓有统一的遵循,不是为了评论贤人的。所以平民总是和流俗相伴,贤人却是同变革一道。所以谚语说:‘按照书本赶车的人不会摸透马的性情,用古法来约束今世的人不通晓事物的变化。’遵循古法的功效,不可能高出世俗;交法古代的学说,不可能治理今世。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啊!”终于推行胡服并招募士兵练习骑射。

二十年,武灵王巡察中山国地势,到达宁葭;往西巡察胡人地势,到达榆中。林胡王进献马匹。回来后,派楼缓出使秦国,仇液到韩国,王贲去楚国,富丁去魏国,赵爵去齐国。让代相赵固掌管胡地,招募胡地士兵。

二十一年,进攻中山国。赵袑率领右军,许钧率领左军,公子章率领中军,武灵王统率三军,牛剪率领战车和骑兵,赵希一并率领胡与代的士兵。赵希与诸军通过隘口,到曲阳会师,攻占了丹丘、华阳、鸱上关塞。武灵王率军夺取了鄗城、石邑、封龙、东垣。中山国献出四城求和,武灵王应允,收兵停战。二十三年,又进攻中山国。二十五年,惠后去世。派周袑穿胡服辅佐教导王子赵何。二十六年,再次进攻中山国,夺取的土地北至燕、代一带,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在东宫举行盛大朝会,武灵王传位,立王子赵何为王。新王到祖庙行参拜祖先之礼以后,出来上朝。大夫全都是大臣,肥义任相国,并且是新王的师傅。这就是惠文王。惠文王是惠后吴娃的儿子。武灵王自称为主父。

主父想让儿子自主治国,自己就穿上胡服率领士大夫到西北巡视胡地,并想从云中、九原直向南方袭击秦国,于是他亲自乔装成使者进入秦国。秦昭王没有觉察,过后惊怪他的状貌特别魁伟,不像人臣的气度,立即派人追赶,可是主父早已飞马奔出了秦国的关口。仔细询问,才知道是主父。秦人非常惊恐。主父所以要进入秦国,是想亲自察看地形,并趁机观察秦王的为人。

惠文王二年(前297),主父巡视新占领的土地,于是经过代地,往西在西河与楼烦王相会,并招收了他的士兵。

三年,灭中山国,把它的国王迁到肤施县。开始建灵寿城。北方的土地才开始属于赵国,通往代地的道路大为通畅。归来之后,论功行赏,实行大赦,设酒宴聚会欢饮五天,封长子赵章为代地的安阳君。赵章平素放纵,弟弟被立为国王他心中不服。主父又派田不礼辅佐赵章。

李兑对肥义说:“公子章正当壮年并且心志骄狂,党徒众多,野心很大,恐怕会有私心吧!田不礼的为人,残忍并且傲慢。这两个人互相投合,一定会有阴谋作乱的事情发生,一旦挺身作乱就希图徼幸成功。小人有了野心,就会考虑轻率,谋事浅薄,只看到利益而不顾祸害,同伙互相怂恿,就会一起闯入祸乱之门。据我看,这种事一定不会很久了。您负有重任并握有大权,动乱会从您那里开始,灾祸会在您那里集中,您必定最先受害。仁人博爱万物,智者防患于未然,不仁不智,怎能治理国家?您何不声称有病不出家门,把政事移交给公子成呢?不要成为怨恨汇集的地方,不要做祸乱发生的阶梯。”肥义说:“不行。当初主父把新王托付给我的时候说:‘不要变更你的法度,不要改变你的心,坚持一心,直到你去世。’我再拜接受王命并且记载下来。如今惧怕田不礼作乱而忘记我记载的王命,什么罪过比变节更大呢!上朝接受了庄严的王命,退朝后就不全心全意,什么错误比负心更严重!变节负心之臣,刑罚是不宽容的。谚语说‘死者如果复生,生者不应在他面前感到惭愧’。我已经有言在先,我要完全实现我的诺言,怎能只是保全我的身体!况且坚贞之臣当灾难临头时节操就会显现,忠良之臣遇到牵累时行事必须鲜明。您已对我赐教并给我忠告。尽管如此,我已有言在先,始终不敢违背。”李兑说:“好吧,您勉力而行吧!我能看到您只有今年了。”说完就痛哭流涕而去。李兑几次去见公子成,以便防范田不礼作乱。

另一天,肥义对信期说:“公子章和田不礼非常令人忧虑。他们对我说得好听而实际上很坏,他们为人不孝不忠。我听说,奸臣在朝廷是国家的祸害;谗臣在宫中是君主的蛀虫。这种人贪婪并且野心很大,宫内得到君主宠爱就到外边行凶胡为。假传王命傲慢无礼,一旦擅自发出命令,也是不难做到的,祸害将要危及国家。如今我为此忧虑,夜里忘记睡觉,饥饿忘记吃饭。对盗贼的出没不可不防。从今以后,如果有人请见国王一定要同我见面,我要先用自身抵挡他,没有变故君王才能进来。”信期说:“好极了,我能听到这样的话!”

四年,群臣前来朝拜,安阳君也来朝拜。主父让新王主持朝拜,他自己从旁暗中观察群臣和王室宗亲的礼仪。看到他的长子赵章颓丧的样子,反倒向北称臣,屈身在弟弟面前,心里很怜悯他,那时就想把赵国一分为二,让赵章做代国之王,这个打算没有决定就中止了。

主父和惠文王到沙丘游览,分住两处宫室。公子章就利用他的党徒和田不礼作乱,诈传主父命令召见惠文王。肥义首先进去,被杀死了。高信就与惠文王一起作战。公子成和李兑从国都赶到,就调集四邑的军队前来抵御这场变乱,杀死了公子章和田不礼,消灭了他们的党徒,安定了王室。任命公子成为宰相,封号是安平君,任命李兑为司寇。公子章被打败的时候,逃到了主父那里,主父开收留了他,公子成和李兑因而包围了主父的宫室。公子章死后,公子成和李兑商量说:“由于赵章的缘故包围了主父,即使撤兵,我们这些人也要灭族啊!”于是就继续包围主父宫室。命令宫中的人“最后出来的人灭族”,宫里的人全出来了。主父想出宫但出不来,又得不到食物,只好去掏雏雀充饥,三个多月以后饿死在沙丘宫。主父之死已确定无疑,这才向诸侯发出讣告。

当时惠文王年少,公子成、李兑专政,两人害怕被杀,所以围困主父。主父起初是把长子赵章立为太子,后来得到吴娃,非常宠爱她,为此不出吴娃之宫好几年,生下儿子赵何后,变废了太子章而立赵何为王。吴娃死后,对赵何的爱也随之松弛,重又怜惜原来的太子,想让两个儿子并立为王,犹豫不决,所以变乱发生,以至父子一同死去,被天下人嘲笑,怎不令人痛惜呢!

惠文王五年(前294),赵国把鄚、易两地给了燕国。八年,修筑南行唐城。九年,赵梁领兵,与齐国联合进攻韩国,直到鲁关之下。到了十年,秦国自称为西帝。十一年,董叔和魏氏征讨宋国,在魏国得到河阳。秦国夺取梗阳。十二年,赵梁领兵进攻齐国。十三年,韩徐为统帅,进攻齐国。公主去世。十四年,燕国宰相乐毅统率赵、秦、韩、魏、燕五国联军进攻齐国,夺取了灵丘。赵王与秦王在中阳相会。十五年,燕昭王来会见赵王。赵国与韩、魏、秦联合攻齐,齐王败逃,燕军孤军深入,攻下临淄城。

十六年,秦国又同赵国几次进攻齐国,齐国人非常忧虑。苏厉为齐国写信给赵王,信中说:

我听说古代的贤君,他的德行并非遍布于海内各地,教化也并非普及到所有的百姓,四时祭祀的供品也不是经常让祖先享用。可是甘露普降,下雨及时,五谷丰收,百姓不生疫病,众人都对此赞颂,然而贤主却要深思。

如今您的贤德和功力,并非经常施之于秦国;积蓄的怨恨和怒气,也并非平素就对齐国特别深。秦赵两国联合,强使韩国出兵,秦国真是爱赵国吗?它确实恨齐国吗?事情如果过分,贤主就应该认真观察。秦国并非爱赵并且恨齐,而是想要灭亡韩国并且吞并东、西二周,故意以齐国为诱饵吸引天下。唯恐事情不能成功,所以才出兵胁迫魏国和赵国。又恐怕天下各国惧怕它,所以派出人质以便得到信任。还恐怕天下各国很快要反对它,所以在韩国征兵以示威胁。表面上说是对盟国有好处,实际上是要征讨空虚的韩国,我认为秦国的计谋一定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事情本来就有形势不同而祸患是一样的,楚国长期受到攻代而中山国却灭亡了,如今齐国长期被攻伐而韩国必定该灭亡了。攻破齐国,大王您和六国共分其利。灭亡了韩国,秦国就单独占有它。占领二周,往西可以得到天子祭祀用的礼器,秦国独吞私占。授给田地要计算功利,大王您得到的利益同秦国比谁多?

游说之士议论说:“韩国失去三川,魏国失去晋地,市朝还没有什么变化灾祸就要来到了。”燕国全部占领齐国北部土地之后,离沙丘、钜鹿就少了三百里,韩国的上党离邯郸一百里,燕国、秦国共谋夺取赵国的河山,经小路三百里就可串通。秦国的上郡靠近挺关,到达榆中有一千五百里,秦国如果依托三郡进攻赵国的上党,羊肠坂以西,句(gōu,勾)注山以南就不再为大王您所有了。越过句注山,截断常山并驻守在那里,仅三百里路就可直达燕国,代马胡犬从此不再东入赵国,昆山之玉也不能运至赵国,这三种宝物也就不再为大王所有了。大王长期攻代齐国,跟随强秦进攻韩国,祸患必定会达到这种地步。希望您多加考虑。

况且齐国所以被攻伐,就是由于它侍奉了大王;各国军队集结在一起,就是为了加祸于大王。燕、秦两国的盟约一订立,出兵的日子就不远了。五国想把赵国土地一分为三,齐国背弃了五国盟约而为解除赵国之祸牺牲自己,向西进兵抑制强秦,使秦国废除帝号请求屈服,把高平、根柔还给魏国,把(xíng,刑)分、先俞还给赵国。齐国侍奉大王,应该说是最上等的交情了,如今却让齐国服罪,我担心以后侍奉大王的国家不敢那么坚决了。希望大王仔细考虑。

如今大王不与各国进攻齐国,天下各国必定认为大王主持正义,齐国将捧着江山社稷更尽心的侍奉大王,天下各国一定都会敬重大王的正义。大王可以带领各国同秦国友好,如果秦国强暴,大王就带领各国抑制它,这样,一世的名誉荣耀都被大王掌握了。

于是赵国就停止进兵,谢绝秦国,不再进攻齐国。

惠文王与燕王相会。廉颇领兵,进攻齐国的昔阳,把它攻下了。

惠文王十七年,乐毅率领赵国军队攻打魏国的伯阳。秦国怨恨赵国不同它一起进攻齐国,就征伐赵国,攻下赵国的两座城。十八年,秦国攻下赵国的石城。赵王再次到卫地的东阳,决黄河水,征伐魏国。大水成灾,漳水泛滥。魏冉来赵国任宰相。十九年,秦军夺取了赵国的两座城。赵国把伯阳还给魏国。赵奢领兵,攻打齐国的麦丘,把它攻取了。

二十年,廉颇领兵,进攻齐国。赵王与秦昭王在西河之外相会。

二十一年,赵国把漳水的水道改在武平的西边。二十二年,瘟疫大规模流行。立公子丹为太子。

二十三年,楼昌领兵,进攻魏国的几邑,未能夺取。十二月,廉颇领兵,再攻几邑,占领了它。二十四年,廉颇领兵,进攻魏国的房子,攻克了,就筑起城墙才回去。又进攻安阳,把它夺取了。二十五年,燕周领兵,进攻昌城、高唐,都攻克了。赵国和魏国一起攻秦,秦国大将白起在华阳打败赵军,俘虏一名赵将。二十六年,夺回被东胡胁迫叛离的代地。

二十七年,又把漳水改道在武平以南。封赵豹为平阳君。黄河泛滥,大水成灾。

二十八年,蔺相如征代齐国,打到平邑。停止修建北边九门县的大城。燕国将领成安君和公孙操杀死了他们的国王。二十九年,秦与韩相助攻赵,包围了阏与。赵国派赵奢领兵,袭击秦军,在阏与城下大败秦军,赵王赐给他马服君的封号。

三十三年,惠文王去世,太子丹即位,这就是孝成王。

孝成王元年(前265),秦国进攻赵国,攻下了三座城。赵王刚刚即位,太后掌权,秦国加紧进攻。赵国向齐国求救,齐王说:“一定要让长安君来作人质,才能出兵。”太后不肯,大臣极力进谏。太后明确地对左右说:“有再来谈让长安君去作人质的,老妇一定要唾他的脸。”左师触龙说希望拜见太后,太后怒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进宫后,慢慢地走着小碎步坐下,自己告罪说:“老臣我脚有毛病,简直不能快跑,没来拜见您有很久了。我私下里宽恕自己,可是又恐怕太后的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所以很想看望太后。”太后说:“老妇我依仗车辇行动。”触龙说:“您的饮食没有减少吧?”太后说:“就靠喝粥罢了。”触龙说:“老臣我近来很不想吃饭,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多少增加了点食欲,身体也舒适一些了。”太后说:“老妇我办不到。”太后不平和的脸色稍有缓和。左师公触龙说:“我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没什么出息,可是我已经衰老,心里很疼爱他,希望他能补上黑衣卫士的空缺来保卫王宫,我冒着死罪向您禀告。”太后说:“好吧!年纪多大了?”回答说:“十五岁了。虽然还不大,但愿在我还没入土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您。”太后说:“你们男人也疼爱小儿子吗?”回答说:“超过妇人。”太后笑着说:“妇人爱得更厉害。”触龙说:“老臣私下里认为您老疼爱燕后胜过爱长安君。”太后说:“您错了,比爱长安君差得多了。”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子女,就应该为他们考虑得周到长远。您老送燕后远嫁的时候,握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想到她要去那么远,也是很可怜她呀。走了以后,并非不想念她,可是祭祀的时候却祷告说‘千万不要让她回来’,难道不是为她的长远打算,希望她子子孙孙都能继承王位吗?”太后说:“是啊。”左师公说:“从现在上推到三代以前,直到赵国每位君主的子孙被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在位的吗?”太后说:“没有了。”触龙说:“不只是赵国,各国诸侯子孙后代的继承人还有在位的吗?”太后说:“老妇没听说过。”触龙说:“这是由于离得近的灾祸落到自己身上,离得远的灾祸就落到子孙头上。难道君主的子孙被封侯的就全不好吗?是由于他们的地位尊贵但没有功勋,俸禄优厚但没有劳绩,而拥有的贵重的宝物又太多了。如今您老让长安君的地位尊贵了,又封给他肥沃的土地,给他许多贵重的宝物,可是不趁现在让他为国立功,一旦您辞别了人世,长安君凭借什么在赵国立身?老臣以为您为长安君打算得短浅,所以认为疼爱他不如疼爱燕后。”太后说:“好吧,任凭您派他到哪里去吧!”于是为长安君准备了一百辆车,到齐去做人质,齐国这才出兵。

子义听到这件事,说:“君主的儿子,也是骨肉这亲,尚且不能依仗没有功勋的尊位,没有劳绩的奉禄,来保住金玉之类的重宝,何况是我们的这样的人呢?”

齐国的安平君田单率领赵国军队进攻燕国的中阳,把它攻克了。又进攻韩国的注人,也攻克了。二年,惠文后去世。田单任宰相。

四年,孝成王做梦穿着左右两色的衣服,乘飞龙上天,没到天上就坠落下来,看见金玉堆积如山。第二天,孝成王召见名叫敢的筮史官来占卜,他说:“梦见穿左右两色衣服,象征残缺。乘飞龙上天没有到天上就坠落下来,象征有气势但没有实力。看见金玉堆积如山,象征忧患。”

过了三天,韩国上党的守将冯亭派使者到赵国,他说:“韩国不能守住上党,就要并入秦国。那里的官吏百姓都愿意归属赵国,不愿归属秦国。上党有城邑十七个,愿再拜归入赵国,大王怎样向官吏百姓施恩,请您裁决。”孝成王大喜,召见平阳君赵豹告诉他说:“冯亭进献十七城吗,接受它怎么样?”赵豹回答说:“圣人把无缘无故的利益看做是大祸害。”孝成王说:“人们都被我的恩德感召,怎么说是无故呢?”赵豹回答说:“秦国蚕食韩国的土地,从当中断绝,不让两边相通,本来自以为会安安稳稳地得到上党的土地了。韩国所以不归顺秦国,是想要嫁祸于赵国。秦国付出了辛劳而赵国却白白得利,即使强国大国也不能随意从小国弱国那里得利,小国弱国反倒能从强国大国那里得利吗?这怎能说不是无故之利呢!况且秦国利用牛田的水道运粮蚕食韩国,用最好的战车奋力作战,分割韩国的土地,它的政令已经施行,不能和它为敌,一定不要接受。”孝成王说:“如今出动百万大军进攻,一年半载也得不到一座城。现在人家把十七座城邑当礼物送给我国,这可是大利呀!”

赵豹出去后,孝成王召见平原君和赵禹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回答说:“出动百万大军进攻,过一年也得不到一座城,如今白白地得到十七座城邑,这么大的便宜,不能丢掉。”孝成王说:“好。”于是派赵胜去接受土地。赵胜告诉冯亭说:“我是敝国使者赵胜,敝国君主派我传达命令,封赐太守万户的城邑三座,封赐各县县令千户的城邑三座,全都世代为侯,官吏百姓全部晋爵三级,官吏百姓能平安相处,都赏赐黄金六斤。”冯亭流下眼泪不见使者,他说:“我不能处于三不义的境地:为君主守卫国土,不能拼死固守,这是一不义;韩王把上党归属秦国,我不听君主的命令,这是二不义;出卖君主的土地而得到封赏,这是三不义。”赵国于是发兵占领上党。廉颇领兵进驻长平。

七月,廉颇被免职,赵括接替他领兵。秦军包围赵括,赵括率军投降,四十多万士兵都被坑杀。孝成王后悔不听赵豹的意见,因此才有少长平之祸。

孝成王回到王都,不答应秦国的要求,秦军围困邯郸。武垣令傅豹和王容、苏射率领燕国民众反归燕地。赵国把灵丘封给楚国宰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到楚国请救兵。回国后,楚军前来救援,魏国公子无忌也来救援,秦国才解除了对邯郸的包围。

十年,燕军进攻昌壮,五月攻克了。赵国将军乐乘、庆舍进攻秦国信梁的军队,把他打败了。赵国太子去世。秦国进攻西周国,把它攻下了。徒父祺领兵出境。十一年,建元氏城,设上原县。武阳君郑安平去世,收回他的封地。十二年,邯郸的草料库被烧毁。十四年,平原君赵胜去世。

十五年,把尉文封给相国廉颇,封号信平君。燕王派丞相栗腹同赵国交好,送五百斤黄金为赵王祝酒。栗腹回国后向燕王报告说:“赵国的壮丁都死在长平,他们的遗孤还没长大,可以进攻它。”燕王召见昌国君乐闲问他。乐闲回答说:“赵国是四百受敌的国家,它的百姓都受过军事训练,不能进攻它。”燕王说:“我们以多攻少,两个打一个,可以吗?”回答道:“不可以。”燕王说:“那我就用五个去打一个,可以吗?”回道道:“不可以。”燕王大怒。群臣都认为可以。燕国终于出动两支军队,两千辆战车,栗腹率军进攻鄗城,卿秦率军进攻代地。廉颇为赵国大将,打败并杀死栗腹,俘虏了卿秦、乐闲。

十六年,廉颇围困燕国都城。把乐乘封为武襄君。十七年,代理宰相大将武襄君进攻燕国,包围了它的国都。十八年,延陵钧率领军队跟随相国信平君廉颇帮助魏国进攻燕国。秦军攻下了赵国榆次地区的三十七座城。十九年,赵国和燕国交换国土:赵国把龙兑、汾门、临乐给燕国;燕国把葛城、武阳、平舒给赵国。

二十年(前246),秦王政开始即位。秦军攻下赵国的晋阳。

二十一年,孝成王去世。廉颇领兵,进攻繁阳,把它占领了。赵王派乐乘接替廉颇,廉颇攻打乐乘,乐乘逃跑,廉颇逃亡到魏国。孝成王之子赵偃即位,这就是悼襄王。

悼襄王元年(前244),盛礼交好魏国。想修通到魏国平邑和中牟的道路,没有成功。

二年,李牧领兵,进攻燕国,攻下了武遂、方城。秦国召见春平君,借故把他扣留了。泄钧为他对文信侯说:“春平君这个人,赵王特别喜爱他而郎中们却忌妒他,所以他们互相商议说:‘春平君到秦国,秦国一定扣留他。’于是他们一起商量把春平君送到秦国。如今您扣留他,就断绝和赵国的关系,中了那些郎中的奸计。您不如送回春平君扣留平都。春平君的言行受赵王的信任,赵王一定会割让许多土地赎回平都。”文信侯说:“好。”于是送走了春平君。赵国在韩皋筑城。

三年,庞煖领兵,进攻燕国,俘虏了燕将剧辛。四年,庞煖统率赵、楚、魏、燕四国的精兵,进攻秦国的蕞,没有攻克。移兵进攻齐国,夺取了饶安。五年,傅抵领兵,驻扎平邑;庆舍率领东阳及河外的军队,守卫黄河的桥梁。六年,把饶阳封给长安君。魏国把邺送给赵国。

九年,赵国进攻燕国,夺取了狸阳城。还没有收兵,秦国就来攻邺,攻下了。悼襄王去世,他的儿子幽缪王赵迁即位。

幽缪王赵迁元年(前235),在柏人筑城。二年,秦军进攻武城,扈辄(zhé,哲)率领军队救援,军队被打败,扈辄战死。

三年,秦军进攻赤丽、宜安,李牧领兵与秦军在肥城之下交战,打退了秦军。赵王封李牧为武安君。四年,秦军进攻番吾,李牧同秦军作战,把它打退了。

五年,代地发生大地震,从乐徐以西,北至平阴,楼台、房屋、墙垣大半毁坏,地面裂开东西宽一百三十步的裂沟。六年,发生大饥荒,百姓中传出民谣说:“赵人大哭,秦人大笑。如果不相信,请看田里长不长苗。”

七年,秦军进攻赵国,赵国大将李牧和将军司马尚领兵,反击秦军。李牧被杀,司马尚被免职,赵怱和齐国将军颜聚接替他们的职务。赵怱兵败,颜聚逃跑。因此赵王迁投降。

八年十月,邯郸归属秦国。

太史公说:我听冯王孙说:“赵王迁,他的母亲是歌女,受悼襄王宠爱。悼襄王废了嫡子赵嘉而立赵迁为太子。赵迁平素行为不正,听信谗言,所以诛杀了赵国良将李牧,重用郭开。”难道不是很荒唐的吗!秦国俘虏赵迁之后,赵国逃亡的大夫们共同扶立赵嘉为王,在代地称王六年。秦国进兵打败了赵嘉,终于灭了赵国,把它改为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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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汉)

司马迁简介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被后人尊为“史圣”。他最大的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完成的史学巨著《史记》,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相关古诗词

报任安书

汉朝-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柰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彊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柰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剃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正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牖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夫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以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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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三十世家 · 陈涉世家

汉朝-司马迁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彊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彊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徵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馀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毙,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荧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缏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连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聚、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他、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毙,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蹑足行伍之闲,俯仰仟佰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而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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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七十列传 · 游侠列传

汉朝-司马迁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

【索隐述赞】游侠豪倨,借借有声。权行州里,力折公卿。朱家脱季,剧孟定倾。急人之难,免雠于更。伟哉翁伯,人貌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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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士不遇赋

汉朝-司马迁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照照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惟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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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十二本纪 · 高祖本纪

汉朝-司马迁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闲。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壹败涂地。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泗州守壮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杀之。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周市来攻方与)未战。陈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在留,乃往从之,欲请兵以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别将司马夷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从骑百馀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

从项梁月馀,项羽已拔襄城还。项梁尽召别将居薛。闻陈王定死,因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治盱台。项梁号武信君。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破秦军。齐军归,楚独追北,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军濮阳之东,与秦军战,破之。

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不听。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台都彭城,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当是时,秦兵彊,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彊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彊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成阳,与杠里秦军夹壁,破(魏)[秦]二军。楚军出兵击王离,大破之。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还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可四千馀人,并之。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昌邑未拔。西过高阳。郦食其(谓)[为]监门,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食其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乃以郦食其为广野君,郦商为将,将陈留兵,与偕攻开封,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以徇。南攻颍阳,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轘辕。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雒阳东,军不利,还至阳城,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而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黎明,围宛城三匝。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彊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皆,降析、郦。遣魏人宁昌使秦,使者未来。是时章邯已以军降项羽于赵矣。

初,项羽与宋义北救赵,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侯皆附。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因袭攻武关,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喜,秦军解,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徵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亚父劝项羽击沛公。方飨士,旦日合战。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馀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负约,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赵王歇徙王代。赵相张耳为常山王,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都六。怀王柱国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故燕王韩广徙王辽东。广不听,臧荼攻杀之无终。封成安君陈馀河闲三县,居南皮。封梅鋗十万户。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韩信说汉王曰:「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

项羽出关,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群臣稍倍叛之,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杀义帝江南。项羽怨田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楚令萧公角击彭越,彭越大破之。陈馀怨项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说说田荣,请兵击张耳。齐予陈馀兵,击破常山王张耳,张耳亡归汉。迎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项羽大怒,北击齐。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距汉兵。

二年,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韩王昌不听,使韩信击破之。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关外置河南郡。更立韩太尉信为韩王。诸将以万人若以一郡降者,封万户。缮治河上塞。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汉王之出关至陜,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魏王豹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南渡平阴津,至雒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汉王闻之,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是时项王北击齐,田荣与战城阳。田荣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齐皆降楚。楚因焚烧其城郭,系虏其子女。齐人叛之。田荣弟横立荣子广为齐王,齐王反楚城阳。项羽虽闻汉东,既已连齐兵,欲遂破之而击汉。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遂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当是时,诸侯见楚彊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塞王欣亡入楚。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龙且往击之。

汉王之败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败后乃独得孝惠,六月,立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栎阳,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更名废丘为槐里。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兴关内卒乘塞。

是时九江王布与龙且战,不胜,与随何闲行归汉。汉王稍收士卒,与诸将及关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荥阳,破楚京、索闲。

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反为楚。汉王使郦生说豹,豹不听。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汉王乃令张耳与韩信遂东下井陉击赵,斩陈馀、赵王歇。其明年,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与项羽相距岁馀。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闲疏楚君臣。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袁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闲且得休。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闲,与黥布行收兵。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驰宿修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遂复下梁地十馀城。

淮阴已受命东,未渡平原。汉王使郦生往说齐王田广,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韩信用蒯通计,遂袭破齐。齐王烹郦生,东走高密。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齐王广奔彭越。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乃行击陈留、外黄、睢阳,下之。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羽至,尽走险阻。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汉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韩信。韩信不听。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馕。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闲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曰:「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秦项羽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罪二。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又彊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罪六。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罪七。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罪九。夫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彊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

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关中兵益出。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田横往从之。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王败碧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之)武王,行屠城父,随(何)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立武王布为淮南王。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鲁为楚坚守不下。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鲁乃降。遂以鲁公号葬项羽谷城。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

皇帝曰义帝无后。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都下邳。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

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故临江王欢为项羽叛汉,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数月而降,杀之雒阳。

五月,兵皆罢归家。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复之六岁,食之一岁。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高祖欲长都雒阳,齐人刘敬说,乃留侯劝上入都关中,高祖是日驾,入都关中。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哙将兵攻代。

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利几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故反。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高祖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柰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故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高祖曰:「善。」赐黄金五百斤。

后十馀日,封韩信为淮阴侯,分其地为二国。高祖曰将军刘贾数有功,以为荆王,王淮东。弟交为楚王,王淮西。子肥为齐王,王七十馀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乃论功,与诸列侯剖符行封。徙韩王信太原。

七年,匈奴攻韩王信马邑,信因与谋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令樊哙止定代地。立兄刘仲为代王。

二月,高祖自平城过赵、雒阳,至长安。长乐宫成,丞相已下徙治长安。

八年,高祖东击韩王信馀反寇于东垣。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说。

高祖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高祖心动,因不留。代王刘仲弃国亡,自归雒阳,废以为合阳侯。

九年,赵相贯高等事发觉,夷三族。废赵王敖为宣平侯。是岁,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皆来朝长乐宫。春夏无事。

七月,太上皇崩栎阳宫。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更命郦邑曰新丰。

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上曰:「豨尝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东往击之。至邯郸,上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也。」闻豨将皆故贾人也,上曰:「吾知所以与之。」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

十一年,高祖在邯郸诛豨等未毕,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军曲逆,张春渡河击聊城。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马邑不下,即攻残之。

豨将赵利守东垣,高祖攻之,不下。月馀,卒骂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十馀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沛父兄皆顿首曰:「沛幸得复,丰未复,唯陛下哀怜之。」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

樊哙别将兵定代,斩陈豨当城。

十一月,高祖自布军至长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上使辟阳侯迎绾,绾称病。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二月,使樊哙、周勃将兵击燕王绾,赦燕吏民与反者。立皇子建为燕王。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憨,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馀,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卢绾与数千骑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闻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庙。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太子袭号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

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闲,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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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七十列传 · 管晏列传

汉朝-司马迁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睗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于诸侯。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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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太史公自序

汉朝-司马迁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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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十二本纪 · 五帝本纪

汉朝-司马迁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于颛顼为族子。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便程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中春。其民析,鸟兽字微。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虚,以正中秋。其民夷易,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以正中冬。其民燠,鸟兽氄毛。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尧又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尧于是听岳用鲧。九载,功用不成。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岳应曰:「鄙德忝帝位。」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闲,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舜饬下二女于妫汭,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遍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肇十有二州,决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过,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驩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天下恶之,比之三凶。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相事?」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舜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轨,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维明能信。」舜曰:「谁能驯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直哉维静絜。」伯夷让夔、龙。舜曰:「然。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夙夜出入朕命,惟信。」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礼乐如之。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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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十二本纪 · 夏本纪

汉朝-司马迁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

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尧曰:“鲧为人负命毁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贤于鲧者,愿帝试之。”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

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

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

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溼。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

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致功,至于衡漳。其土白壤。赋上上错,田中中,常、卫既从,大陆既为。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

济、河维沇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雍、沮会同,桑土既蚕,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其土黑坟,草繇木条。田中下,赋贞,作十有三年乃同。其贡漆丝,其篚织文。浮于济、漯,通于河。

海岱维青州:堣夷既略,潍、淄其道。其土白坟,海滨广潟,厥田斥卤。田上下,赋中上。厥贡盐絺,海物维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为牧,其篚酓丝。浮于汶,通于济。

海岱及淮维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艺。大野既都,东原底平。其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其田上中,赋中中。贡维土五色,羽畎夏狄,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臮鱼,其篚玄纤缟。浮于淮、泗,通于河。

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竹箭既布。其草惟夭,其木惟乔,其土涂泥。田下下,赋下上上杂。贡金三品,瑶、琨、竹箭,齿、革、羽、旄,岛夷卉服,其篚织贝,其包橘、柚锡贡。均江海,通淮、泗。

荆及衡阳维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甚中,沱、涔已道,云土、梦为治。其土涂泥。田下中,赋上下。贡羽、旄、齿、革,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维箘簬、楛,三国致贡其名,包匦菁茅,其篚玄纁玑组,九江入赐大龟。浮于江、沱、涔、(于)汉,逾于雒,至于南河。

荆河惟豫州:伊、雒、瀍、涧既入于河,荥播既都,道菏泽,被明都。其土壤,下土坟垆。田中上,赋杂上中。贡漆、丝、絺、纻,其篚纤絮,锡贡磬错。浮于雒,达于河。

华阳黑水惟梁州:汶、嶓既艺,沱、涔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绩。其土青骊。田下上,赋下中三错。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所同。荆、岐已旅,终南、敦物至于鸟鼠。原隰厎绩,至于都野。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其土黄壤。田上上,赋中下。贡璆、琳、琅玕。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序。

道九山:汧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负尾;道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汶山之阳至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砥柱,又东至于盟津,东过雒汭,至于大邳,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嶓冢道瀁,东流为汉,又东为苍浪之水,过三澨,入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汶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醴,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道沇水,东为济,入于河,泆为荥,东出陶丘北,又东至于荷,又东北会于汶,又东北入于海。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道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北至于泾,东过漆、沮,入于河。道雒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东北入于河。

于是九州攸同,四奥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甚修,众土交正,致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国赐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緫,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甸服外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任国,三百里诸侯。侯服外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绥服外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要服外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

皋陶作士以理民。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谋明辅和。”禹曰:“然,如何?”皋陶曰:“于!慎其身修,思长,敦序九族,众明高翼,近可远在已。”禹拜美言,曰:“然。”皋陶曰:“于!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皆若是,惟帝其难之。知人则智,能官人;能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知能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皋陶曰:“然,于!亦行有九德,亦言其有德。”乃言曰:“始事事,宽而栗,柔而立,愿而共,治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章其有常,吉哉。日宣三德,蚤夜翊明有家。日严振敬六德,亮采有国。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毋教邪淫奇谋。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吾言厎可行乎?”禹曰:“女言致可绩行。”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

帝舜谓禹曰:“女亦昌言。”禹拜曰:“于,予何言!予思日孳孳。”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与益予众庶稻鲜食。以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禹曰:“于,帝!慎乃在位,安尔止。辅德,天下大应。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帝曰:“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辅之。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女明之。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来始滑,以出入五言,女听。予即辟,女匡拂予。女无面谀。退而谤予。敬四辅臣。诸众谗嬖臣,君德诚施皆清矣。”禹曰:“然。帝即不时,布同善恶则毋功。”

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予不能顺是。”禹曰:“予(辛壬)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苗顽不即功,帝其念哉。”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舜德大明。

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舜)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

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

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而后举益,任之政。

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夏后帝启,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启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今予维共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僇于社,予则帑僇女。”遂灭有扈氏。天下咸朝。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帝予崩,子帝槐立。帝槐崩,子帝芒立。帝芒崩,子帝泄立。帝泄崩,子帝不降立。帝不降崩,弟帝扃立。帝扃崩,子帝廑立。帝廑崩,立帝不降之子孔甲,是为帝孔甲。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龙一雌死,以食夏后。夏后使求,惧而迁去。

孔甲崩,子帝皋立。帝皋崩,子帝发立。帝发崩,子帝履癸立,是为桀。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汤乃践天子位,代夏朝天下。汤封夏之后后,至周封于杞也。

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自虞、夏时,贡赋备矣。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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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十二本纪 · 殷本纪

汉朝-司马迁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诰。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罚殛之,无有攸赦。”作汤征。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

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汤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众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于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

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嵕,俘厥宝玉,义伯、仲伯作《典宝》。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汤归至于泰卷陶,中垒作诰。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

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适长孙也,是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

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帝太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仲丁书阙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为帝河亶甲。河亶甲时,殷复衰。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阳甲,是为帝阳甲。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

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昂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闲,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闲,为长夜之饮。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柰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大)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

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

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简狄吞乙,是为殷祖。玄王启商,伊尹负俎。上开三面,下献九主。旋师泰卷,继相臣扈。迁嚣圮耿,不常厥土。武乙无道,祸因射天。帝辛淫乱,拒谏贼贤。九侯见醢,炮格兴焉。黄钺斯杖,白旗是悬。哀哉琼室,殷祀用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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