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 卷上 · 徐爱录 · 门人徐爱录 · 五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唯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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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徐爱由于未能理解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张,与宗贤和唯贤再三讨论,仍未能明白,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不妨举个例子说明。”

徐爱说:“现在人都知道孝父敬兄的道理,行动上却不能孝敬。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码事。”

先生说:“这种情况就是已被私欲迷惑了,不属于知行的原意。没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就是没有真正明白。圣贤教人知和行,正是要恢复原本的知与行,并非随便地告诉怎样去知与行便了事。所以《大学》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启示人们,什么是真正的知与行。见好色属于知,喜好色属于行。在见到好色时就马上喜好它了,不是见了以后另外再起个心意去喜好。闻到恶臭属于知,厌恶恶臭属于行。闻到恶臭时已经觉得厌恶了,不是闻了以后再起个心意去厌恶它。一个人如果鼻塞,就是发现恶臭在跟前,鼻子没有闻到,也根本不会特别讨厌了,亦因他未曾知臭。这就好像说某人知孝知悌,绝对是他已经行孝行悌了,才可以称他知孝知悌。不是他只知说些孝悌的话,就可以称他为知孝知悌。再如知痛,绝对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绝对是自己觉得寒冷;知饥,绝对是自己肚子饥饿了。知和行怎么分得开呢?这便是知和行的原意,不曾被私欲迷惑。圣人教人一定要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晓。这都是多么紧切实际的功夫啊,如今,非要把知行说成是两回事,是什么意思?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回事,是什么意思?若不懂得我立言的宗旨,只管说一码事两码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回事,也只是让人有所区分,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先生说:“这样做就丢失了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结果。如果深谙知行之理,若说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说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分开说,是因为有一种人,稀里糊涂去做,全然不理解这样做的原因和道理,也只是肆意妄为,所以必须有一个知,他才能行得端正。还有一种人,异想天开,只会空想,全然不肯切实力行,只是无端空想,所以说一个行,他方能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法,如果认识到了这一点,一句话足够。现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是先知后行。因此,我就先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终生不得行者,必定终生不得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这并非我凭空捏造,知行本体本来就是这样。现在如果知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把知行分开说也无妨,其实仍是一体;如果不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说知行合一,又有何作用?只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罢了。”

注释

宗贤:黄绾(1477—1551)字,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历任至礼部尚书。嘉靖元年拜阳明为师。

唯贤:顾应祥(1483—1565)字,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历任至兵部侍郎,少受业于阳明,作《传习录疑》。

《大学》第六章:“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惟,通“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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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明)

王守仁简介

明浙江馀姚人,初名云,字伯安,别号阳明子。十五岁访客居庸、山海间,纵观山川形胜。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刘瑾,廷杖,谪贵州龙场驿丞。瑾诛,任庐陵知县。十一年,累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镇压大帽山、浰头、横水等处山寨凡八十四处民变,设崇义、和平两县。十四年,平宁王朱宸濠之乱。世宗时封新建伯。嘉靖六年总督两广兼巡抚,镇压断藤峡瑶民八寨。先后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归,行至南安而卒。其学以致良知为主,谓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物。弟子极众,世称姚江学派。以曾筑室阳明洞中,学者称阳明先生。文章博大昌达,初刻意为词章,后不复措意工拙,而行墨间自有俊爽之气。有《王文成公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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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旅文

明朝-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蜙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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