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
岐山之阳石为鼓,叩之不鸣悬无虞。
以为无用百无直,以为有用万物祖。
置身无用有用间,自托周宣谁敢侮。
宣王没后坟垅平,秦野苍茫不知处。
周人旧物惟存山,文武遗民尽囚虏。
鼎锺无在铸戈戟,宫殿已倒生禾黍。
厉宣子孙窜四方,昭穆错乱不存谱。
时有过客悲先王,绸缪牖户彻桑土。
思宣不见幸鼓存,由鼓求宣近为愈。
彼皆有用世所好,天地能生不能主。
君看项籍猛如狼,身死未冷割为脯。
马童杨喜岂不仁,待汝封侯非怨汝。
何况外物固已轻,毛擒翡翠尾执麈。
惟有苍石于此时,独以无用不见数。
形骸偃蹇任苔藓,文字皴剥困风雨。
遭乱既以无用全,有用还为太平取。
古人不见见遗物,如见方召与申甫。
文非科斗可穷诘,简编不载无训诂。
字形漫汗随石缺,苍蛇生角龙折股。
亦如老人遭暴横,颐下髭秃口齿龉。
形虽不具意可知,有云杨柳贯鲂鱮。
鲂鱮岂厌居溪谷,自投网罟入君俎。
柳条柔弱长百尺,挽之不断细如缕。
以柳贯鱼鱼不伤,贯不伤鱼鱼乐死。
登之庙中鬼神格,锡女丰年多黍稌。
宣王用兵征四国,北摧犬戎南服楚。
将帅用命士卒欢,死生不顾阚虓虎。
问之何术能使然,抚之如子敬如父。
弱柳贯鱼鱼弗违,仁人在上民不怒。
请看石鼓非徒然,长笑太山刻秦语。
【诅楚文】
诅楚楚如桀,诅秦秦则纣。
桀罪使信然,纣语安足受。
牲肥酒醪洁,夸诞鬼不佑。
鬼非东诸侯,岂信辩士口。
碑埋祈年下,意绕章华走。
得楚不付孙,但为刘季取。
吾闻秦穆公,与晋实甥舅。
盟郑绝晋欢,结楚将自救。
使秦诅楚人,晋亦议其后。
诸侯迭相诅,祸福果谁有。
世人不知道,好古无可否。
何当投泾流,浑浊盖鄙丑。
【王维吴道子画】
吾观天地间,万事同一理。
扁也工斫轮,乃知读文字。
我非画中师,偶亦识画旨。
勇怯不必同,要以各善耳。
壮马脱衔放平陆,步骤风雨百夫靡。
美人婉娩守闲独,不出庭户修容止。
女能嫣然笑倾国,马能一蹴致千里。
优柔自好勇自强,各自胜绝无彼此。
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
试谓道子来,置女所挟从软美。
道子掉头不肯应,刚杰我已足自恃。
雄奔不失驰,精妙实无比。
老僧寂灭生虑微,侍女闲洁非复婢。
丁宁勿相违,幸使二子齿。
二子遗迹今岂多,岐阳可贵能独备。
但使古壁常坚完,尘土虽积光艳长不毁。
【杨惠之塑维摩像】
金粟如来瘦如腊,坐上文殊秋月圆。
法门论极两相可,言语不复相通传。
至人养心遗四体,瘦不为病肥非妍。
谁人好道塑遗像,鲐皮束骨筋扶咽。
兀然隐几心已灭,形如病鹤竦两肩。
骨节支离体疏缓,两目视物犹炯然。
长嗟灵运不知道,强剪美须插两颧。
彼人视身若枯木,割去右臂非所患。
何况塑画已身外,岂必夺尔庸自全。
真人遗意世莫识,时有游僧施钵钱。
【东湖】
不到东湖上,但闻东湖吟。
诗词已清绝,佳境亦可寻。
蜿蜒苍石螭,蟠拏据湖心。
倒腹吐流水,奔注为重深。
清风荡微波,渺渺平无音。
有鳖行在沙,有鱼跃在浔。
鳖圆如新荷,鱼细如蠹蟫。
梧桐生两涯,萧萧自成林。
孙枝复生孙,已中瑟与琴。
秋虫噪蜩虬,春鸟鸣鴂鵀。
有客来无时,濯足荫清阴。
自忘府中官,取酒石上斟。
醉倒卧石上,野虫上其襟。
醒来不知莫,湖月翻黄金。
油然上马去,纵意不自箴。
作诗招路人,行乐宜及今。
人生不满百,一瞬何所任。
路人掉头笑,去马何駸駸。
子有不肖弟,有冠未尝簪。
愿身化为线,使子为之针。
子欲烹鲤鱼,为子溉釜鬵。
子欲枕山石,为子求布衾。
异乡虽云乐,不如反故岑。
瘦田可凿耕,桑柘可织紝。
东有轩辕泉,隐隐如牛涔。
西有管辂宅,尚存青石砧。
彭女留膝踝,礼拜意已钦。
慈母抱众子,乱石寒萧森。
朝往莫可还,此岂不足临。
慎勿语他人,此意子独谌。
【真兴寺阁】
秦川不为广,南山不为高。
嵯峨真兴阁,杰立陵风飙。
危槛俯翔鸟,跳檐落飞猱。
上有傲世人,身衣白鹤毛。
下视市井喧,奔走何嗷嗷。
萧然倚楹啸,遗响入云霄。
清风吹其裾,冉冉不可操。
不知何所为,岂即非卢敖。
游目万里间,远山如伏羔。
遗语谢世俗,钓鱼当钓鳖。
【李氏园】
有客骑白驹,扬鞭入青草。
悠悠无远近,但择林亭好。
萧条北城下,园号李家媪。
系马古车门,随意无洒扫。
鸣禽惊上屋,飞蝶纷入抱。
竹林净如灌,流水清可澡。
闲花不着行,香梨独依岛。
松枝贯今昔,林影变昏早。
草木皆苍颜,亭宇已新造。
临风置酒樽,庭下取栗枣。
今人强欢笑,古人已枯槁。
欲求百年事,不见白须老。
秦中古云乐,文武在丰镐。
置囿通樵苏,养兽让麀{上鹿下夭}。
池鱼跃金碧,白鸟飞纻缟。
牛羊感仁恕,行苇亦自保。
当年歌灵台,后世咏鱼藻。
古诗宛犹在,遗处不可考。
悲哉李氏末,王霸出奴皂。
城中开芳园,城外罗战堡。
击鼓鸣巨钟,百姓皆懊恼。
及夫圣人出,战国卷秋潦。
园田赋贫民,耕破园前道。
高原种菽粟,陂泽满粳稻。
春耕杂壶浆,秋赋输秸稿。
当年王家孙,自庇无尺橑。
空余百岁木,妄为夭巫祷。
游人足讥骂,百世遭舌讨。
老翁不愿见,垂涕祝襁褓。
持用戒满盈,饮酒无醉倒。
【秦穆公墓】
泉上秦伯坟,下埋三良士。
三良百夫特,岂为无益死。
当年不幸见迫胁,诗人尚记临穴惴。
岂如田横海中客,中原皆汉无报所。
秦国吞西周,康公穆公子。
尽力事康公,穆公不为负。
岂必杀身从之游,夫子乃以侯嬴所为疑三子。
王泽既未竭,君子不为诡。
三良狥秦穆,要自不得已。
苏辙,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诗人、宰相,“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辙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齐名,合称“三苏”。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苏轼称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其诗力图追步苏轼,风格淳朴无华,文采少逊。苏辙亦善书,其书法潇洒自如,工整有序。著有《诗传》、《春秋传》、《栾城集》等行于世。
阳淫不收敛,半岁苦常燠。
禾黍饲蝗螟,粳稻委平陆。
民饥强扶耒,秋晚麦当宿。
闵然候一雨,霜落水泉缩。
荟蔚山朝隮,滂沱雨翻渎。
经旬势益暴,方冬岁愈蹙。
半夜发春雷,中天转车毂。
老夫睡不寐,稚子起惊哭。
平明视中庭,松菊半摧秃。
潜发枯草萌,乱起蛰虫伏。
薪槱不出市,晨炊午未熟。
首种不入土,春饷难满腹。
书生信古语,洪范有遗牍。
时无中垒君,此意谁当告。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